二、极权与独裁政治

在探讨集权政治时，较易引起误解的是将集权与专制搅和在一起，尤其是难以区分集权与极权。实质上，专制强调权力的归属，而集权强调权力的运行。

何谓专制？专制指专断的权力，专制统治是最高统治者独自掌握政权的统治制度，是对一种政治形态的概括。洛克认为：“专制权力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一种绝对的专断的权力，可以随意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这不是一种自然所授予的权力，因为自然在人们彼此之间并未作出这种差别。它也不是以契约所能让予的权力，因为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既没有这种专断的权力，自不能去给予另一个人以这样的权力来支配他的生命。它只是侵略者使自己与他人处于战争状态时放弃自己生命权的结果。”⁽¹⁵⁾洛克的论点符合天赋人权至上的原则，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状态而否定专制统治的合法性。

在历史长河与现实社会中，集权政治却常常以专制方式体现的。集权政治发展至顶点，便衍生出一种新的权力运行模式，那便是极权政治。这种政治模式常常是与独裁相联系的。独裁是由一个人或少数人进行决定的机制。近代以来，一些国家为应对危机或为加速对外侵凌，喜欢采用极权方式。即便发展到至今，一些国家尚有采用极权政治的理由。

实行极权政治的国家的指导思想是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即独裁者拥有绝对权力，独裁国家对公民生活方方面面加以干涉的全面独裁形式。从本质上说，极权主义是人类历史发展迄今最反动的独裁政体。⁽¹⁶⁾极权主义最初主要用来描述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和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它常通过非常规方式做到对政治与社会的全面控制，剥夺人民的自由与表达政治的诉求。显然，极权主义并非政治发展的合理选择。极权主义是个人集权制度的异化，即过分突出和强调一个人或少数人的权力。譬如，采取组织上的极端集中制和工作上的战争命令制，使国家权力通过非常规方式牢牢掌控在一个人或几个人手中，尽管也许会通过一些政治仪式而获得法理上的认同，这种政治仪式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反对派的制约。

弗雷德里希曾揭示极权主义的一系列基本特征：有一个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有一个执著于该意识形态的且由一个人领导的单一执政党，有一支充分发展了的秘密警察力量，它对大规模通讯、军事力量与武器及包括经济组织在内的一切组织的垄断性控制。⁽¹⁷⁾孙哲认为，按独裁者独占政治权力的范围、政治多元化程度以及政治动员程度三条标准，把独裁分为权威集权制和全能集权制两大类型。前者就是人民常说的集权主义或权威主义，后者就是人们普遍认同的极权主义或全能主义。把前者独裁政体称之为集权主义或集权政体，而把后一种独裁政体称为极权主义或极权政体。⁽¹⁸⁾(www.daowen.com)

不过，西方理论界并非完全区分集权主义与极权主义。在齐泽克的书中认为，集权主义的概念在西方政治分析中始终和纳粹主义、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体制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市场经济、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全球化的合谋中，集权主义的概念成为了这个合谋的秘密工具。⁽¹⁹⁾极权主义也具有完全的中央集权的特征，在政治、社会和学术生活等各个方面实行高度统一管辖与控制。通过极权主义的方式来组织国家和社会生活，并不只是过去的历史现象，甚至在现代化过程中也可能出现。⁽²⁰⁾

故而，极权政治与独裁政治并没有显著的区分。20世纪30年代，独裁政治的研究既是一个学术潮流，也是一个政治现象。有位日本学者认为，今日独裁政治有二，其一，法西斯蒂独裁，二，无产阶级独裁。⁽²¹⁾在世界流行独裁政体之时，每个国家的特征并非完全一致。有论者认为：“苏俄政权虽在一党掌握之中，而党有阶级背景，横断社会，形成阶级独裁之政状，意大利之法西斯党则纵断社会，造成一党独裁之局面，西班牙则以君主大权，推翻宪法，实现个人独裁之天下。”“苏俄、意大利之独裁形态虽异，而行使独裁之方法，则皆采用代议制度。”因此，现代独裁政治有三大特征：“其一，独裁政治不能不训练党员盲从党魁，以支持其政权，夫独裁与民主，本质上不能相容。”“其二，独裁政治不能不自附于民主之列，以把握其政权，现代民众心理，信仰民主之说甚深，凡与民主相反者，必不能得多数之支持，于是为党魁者，乃以民主之皮蒙独裁之身，号如众曰：现代之民主。”“其三，独裁政治不能不用武力以压迫反对者。”⁽²²⁾

在危机应对的环境里，一些学术精英或政治精英赞成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甚至不反对重新走向独裁。在这种理论背景或政治呼声中，德、意、日等国采取了法西斯的政权模式，因其高效的行政权能与应付危机的能力，得到了一些倾向民主宪政的国家所效仿。但这种政治体制终究违背了天赋人权的基本原则与现代政治组织原则，不少论者站出来强烈反对。霍克海默1940年出版的《独裁国家》，直接针对当时笼罩世界的法西斯主义，开创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于法西斯主义理论研究的先河。首先，霍克海默认为所谓“独裁国家”主要是指“国家资本主义”。在他看来，当时的独裁国家不仅仅指德国法西斯主义，也包括美国的“罗斯福新政”以及斯大林领导下的社会主义苏联，他把三者并列在一起，合称为“独裁国家”。⁽²³⁾

复旦大学政治学者孙哲把独裁政治的基本特征归纳为以下八项：第一，权力中心拥有“绝对真理”；第二，独裁政权必须获取一定的财政支持才能生存；第三，恐怖、暴力等强制手段是独裁政权镇压反对势力、控制人民生活的主要工具；第四，最大限度控制社会舆论、禁止思想艺术自由；第五，利用宗教信仰达到自己的独裁目的；第六，利用壮观场面显示独裁统治的辉煌；第七，利用妇女取得权力或维持独裁；第八，对外实行侵略扩张。⁽²⁴⁾对比以上一些基本论断，难怪张佛泉说：“国民政府的训政，却太含苏俄式的或法西斯式的专政味道。”⁽²⁵⁾

显然，不论是极权或独裁，均为不同的权力掌控方式。20世纪30年代的学者对独裁政治并未全面批判，反而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支持，或许能理解为政治环境的需要。当然，政治体制的选择与试图掌控权力的利益集团或个人密切关联。大多数政治学者都会认可政治发展的基本方向是民主宪政，因为它符合天赋人权的基本原则。一般认为，独裁与宪政是相对立的，采用独裁的集权方式并不能使该国走向民主宪政之路。程瑞霖曾认为，有宪政便无独裁，有独裁便无宪政。“独裁是一个人本位的政治，一个领袖用暴力或非常手段取得政权，不受限制，他的言语便是法律，他的行动便是规范，反对他或谋不利于他的便是大逆不道。宪政是以宪法为行动的根据，政府人员奉而行之，不能增一分，不能减一份，大家遵宪法为神圣，一切官吏不过是一部机器。”不过，程为国民党的统治进行辩解，“现在的独裁，它有主义以为灵魂，有党徒以为后盾，有组织以为动力”，所以，“今日的独裁是变形而趋于进步的，这在形式上并不毁弃宪政”。⁽²⁶⁾言下之意，国民党是可以大胆采用独裁方式的，因为它并不违背宪政的基本方向。程的论述与现实政治未必合拍，但至少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政府在非常时刻采用一定的集权方式是完全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