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发掘亲历记
敦煌市博物馆 荣恩奇
汉武帝于公元前121年,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兵河西,打败匈奴后,为了巩固对河西的统治,保护通往西域、中亚的“丝绸之路”的畅通,先后在河里建立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和玉门关、阳关。与此同时,汉武帝还在河西走廊修筑了长城,开始从甘肃永登(古令居)筑长城至酒泉,元鼎六年(111年)令从骠侯赵破奴破匈奴“于是酒泉亭障至玉门矣。”(《史记·大宛列传》)。太初四年(前101年),又从玉门以西“列亭障至盐泽”(今新疆罗布泊)。就这样,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分段修筑了障塞亭燧,完成了河西走廊两千多里的长城建筑。随着时间的推移,长城亭燧的兴废,魏晋以后,河西汉塞遗迹已鲜为人知。
1907年,英国斯坦因在第二次中亚探险中,由罗布泊以南,沿沙漠占道进入敦煌西部的榆树泉盆地,发现汉代烽燧遗址。随后逐燧进行了考察和挖掘。此次共掘得汉简702枚。1914年,斯坦因在第三次中亚探险中,再次到敦煌一杯的汉塞遗址,进行补充调查和挖掘。这次在敦煌境内又掘得汉简84枚。两次所得汉简均藏于英国伦敦大不列颠博物馆。1944年,前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赴河西地区进行考古调查时,夏鼐、闫文儒先生在敦煌西北小方盘城遗址附近,掘得汉简44枚,现藏台北图书馆。新中国成立后的30年间,再没有出土敦煌汉简,而国内学者研究汉简,只能对已出版的资料进行研究,看不到实物。
为了准确地掌握河西地区汉代长城、烽燧的全面资料,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前身),于1979年6月,由敦煌开始,自西向东对河西汉塞进行全面调查。在省文物工作队岳邦湖副队长(兼甘肃省文化厅文物处副处长)带领下,由岳邦湖、吴礽骧、李永良、时有贵组成调查组,于当年5月底抵达敦煌。敦煌县文化馆文物组(市博物馆前身)派荣恩奇、韩跃成两同志参加。考察队对经准备后于5月31日由敦煌城出发,经西宁堡、干井子、小方盘城至后坑子。因当年小方盘城还没设管理所,而后坑因附近盛产芦苇,建有一院土方,并由孟家桥公社(今敦煌市孟家桥乡)派二人驻后坑,看管芦苇。我们到后,负责人吴效德同志热情接待,腾出两间房屋给我们住。房屋虽破旧,总算有了“大本营”。在艰苦的条件下,调查组全体同志信心十足,团结一致,发出誓言:“斯坦因在敦煌去过的地方,我们要去。他没去过的地方,我们更多要去。我们一定要有新的发现。”
6月1日开始工作,以后坑为基地,由西向东,逐一按斯坦因编号进行考核和调查,每天乘车、步行,工作达十四五个小时,自己动手做饭,晚上还得整理资料,每日紧张有序地工作,很是艰辛。在后坑东面有一沼泽地,名曰马圈湾,在湖滩北面的台地中间,有一片房屋,是当年孟家桥公社硝厂。这里住着20多名民工,在北面的湖滩挖芒硝。司机时有贵同志常开车到这里和民工们聊天。6月6日晚,时师傅回来说,硝厂民工说他们北面的台地上有长城,还有个大土堆,有露出的土坯(土墼),好像是烽火台。我们几个人听后都很兴奋,因为斯坦因的编号没有此处,猜想会不会是斯氏漏掉的呢?当即决定明日早对马圈湾进行调查。
6月7日,早晨天未亮,大家就起床,做饭,准备出发。旭日东升,天空格外晴朗,大家说天气这么好,可能是个好兆头。后坑负责人吴效德也搭车与我们同去,硝厂厂长那祥同志见我们到来非常高兴。当了解我们的意图后,他说:“就在我们硝厂北面坡上几百米远。长城很完整,有个大土堆我看过,有露出的土坯和苇子。附近还有破布片子,我看是个烽火台。我领你们去看。”他为我们带路前往。汽车由硝厂驻地向北——上坡,雄伟的汉代长城久映入了我们的眼帘。这段长城残高2.3米,较完好的有100多米长。在长城西边内侧有一个两米多高的土包,部分外露出有土墼夹芦苇建筑痕迹。无疑这是斯坦因遗漏的一座汉代烽燧。同志们察看了马圈湾腹附近的地形:马圈湾烽燧遗址位于敦煌市西北95公里,东距小方盘城11公里,西距后坑2.7公里,北距疏勒河下游苦水沟8公里。遗址东侧没盐池湾湖滩,隔湖滩与广汉燧(王莽时改名“广新燧”)遥望。西侧为马圈滩湖滩,在两湖滩中间有一南北走向的戈壁走廊。汉代塞垣(即长城,汉代称“塞”、“塞垣”)由东北向西南,从盐池湾沼泽中穿过,横贯隔壁走廊,进入马圈湾湖滩,再登上后坑沙梁,经后坑墩(临要燧向西延伸。在隔壁走廊的汉塞内侧,有一面约5600平方米的平垣地面,南临羊圈湾湖滩,戈壁与湖滩北部边缘之间,为东西大道。马圈湾烽燧遗址即位于塞垣内侧3米的这篇平垣戈壁上)。
对这一新发现的烽燧遗址,考察队编号为D20(“D”为敦煌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经踏察,发现烽燧遗址的西、南、东面有很多灰层,尤其是在其西南侧,灰层表面部分暴露有麻布、丝绸等遗物。经试掘,当即就出现了汉简。大家非常激动,不一会儿,你发现一枚,他也发现一枚。吴效德同志粗识字,他不知什么叫“汉简”,他误以为是叫“汉奸”,于是当他捡到一枚汉简时,他就说:“我也捉了一个汉奸。”把大家逗乐,为野外工作增添了情趣。这天的调查试掘,就出土了56枚汉简,其中完整的有12枚,还出土了一些丝绸、麻布等遗物。因为考古调查不同于正式考古发掘,为了不破坏层次关系,不能为了“挖宝”而多挖一些。经商量,决定第二天进一步调查。一天出土了56枚汉简,大家激动的心情是难以表述的。要知道这可是自1944年夏鼐、闫文儒先后发现敦煌汉简之后35年的又一重大发现。回到驻地,当晚炒了几个菜,特意为每人煎了荷包蛋,拿出了酒,考察队队员们含泪举杯庆贺。这一夜兴奋的心情使同志们久久不能入睡。6月8日,又对遗址继续调查,又出土了53枚汉简,其中有完整的汉简18枚。为了不影响以后的正式考古发掘,停止了前期工作。岳处长表示,回兰州后立即向省文化厅领导汇报,上报国家文物局,争取对这一重要遗址尽快进行考古发掘。此后,考察组又对其他烽燧进行了十多天的调查。第一阶段的调查暂告一段落,即刻返兰州,准备下一步打规模的考古发掘工作。
天有不测风云,1979年7月27日凌晨,敦煌党河上游山洪暴发,党河水库副坝被毁,洪水直奔敦煌县城。顷刻间房倒屋塌,党河大桥中断,县城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建筑被毁,成为一片废墟,损失惨重。一时安置灾民、食品供应、抢险救灾,重建家园,成了全县急中之急的大事。考古发掘工作便暂被搁下了。
1979年9月,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对马圈湾汉烽燧遗址进行全面考古发掘。中旬,省文物工作队由岳邦湖同志带队,吴礽骧、李永良、韩集寿、司机庞述谦一行来到敦煌。当时敦煌正处在救灾的困难时刻,尤其缺乏服食、汽油等。我陪同岳处长向县委领导汇报,县上领导当即表示,我们的困难再大,也要全力支持这次重大的考古发掘工作,并通知有关部门一定设法满足考古队的需求。就这样,在敦煌最困难的时候,给考古队批了肉、蛋、大米、食用油,还给汽车批了足够的汽油。民工的征集也很顺利,在孟家桥公社党委的支持下,基于交通方便,决定由车辆往返经过的西宁堡大队二队解决20名。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于9月15日进驻马圈湾孟家桥公社硝厂。硝厂那祥厂长,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将三间大上房腾给考古队住,又给了一间伙房。民工住帐篷和几间小房。县文化馆抽调文物组荣恩奇、韩跃成参加这次发掘工作。现为敦煌市博物馆工作人员的张瑞峰和边力平二人,作为民工也参加了发掘和炊事工作。敦煌西湖一带湖滩较多,历来就是敦煌的放牧区。为了预防疾病的发生,县防疫站专门派来了医生给考古队员和民工们注射了防疫针。在各方面的关心支持下,使这次考古发掘如期顺利进行。
9月16日,发掘正式开始。考古队分成两个小组:吴礽骧、李永良为一组,韩集寿、韩跃成为另一组,岳邦湖全面负责,荣恩奇协助岳工作,并负责后勤、测绘等工作。在这片遗址上,先后开10×10米探方19个,发掘面积达1900平方米,对遗址进行全面的科学发掘。秋后的马圈湾风较多,挖出的灰烬,用铁锨往车里铲,风就将灰吹上高空,如同扬场,整个工地灰尘弥漫。下工一看,每人的身上脸上,都是黑灰,好似一群“非洲人”。发掘工作,又脏又累,但全体工作人员包括民工在内,大家都很乐观,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文物出土。一天,岳邦湖、吴礽骧和我正在烽燧南面坞墙外分析情况。北面10多米远的2号探方(房屋遗址)民工老吴正在向架子车发掘后的废土,突然,我看见他躬下身在地上拾起什么,用手一团,就要扔进车内。我急忙问他:“你扔的是不是纸?”他回答:“是废纸。”“是不是从房子里捡的?”他说:“是房子里原有的,就在这些土的下面发现的。”吴礽骧也说道:“下面的还没做工作,怎能随便挖?”我说:“我们就要这‘废纸’,你快拿过来。”老吴拿来后,我们一看,果然是两块白麻纸,而且面积还较大。吴礽骧同志及时作出了现场记录。根据该房屋遗址同出的有纪年的简对表,为西汉末、新莽时期的麻纸,但这两块仍是已知的我国早期麻纸。加之,后来其它探方出土的几块西汉麻纸,把我国的造纸术,由东汉的蔡伦造纸,提前了170多年。从而,敦煌马圈湾麻纸的发现,在国内外产生了很大影响。(www.daowen.com)
马圈湾这块地方,由于附近湖滩多,地下含盐碱大,有点灰层别后期碱土覆盖,一遇雨水形成坚硬的碱盖。9月19日,韩跃成同志在5号探方北面灰坑发掘,开始还很顺利,出土了一些汉简遗物,随后,遇到了黄绿色的硬土,好像已到生土层,给人一种假象。韩跃成同志有较丰富的田野考古经验,他曾参加过额济纳旗居延汉简的发掘工作。这时他用手铲把硬碱块一点一点敲碎,奇迹就出现了!在碱盖的底下,仍然是灰层,而且一下子就出土了57枚汉简。位于同一探方的南面灰坑,也遇到了同样情况,韩集寿眼看挖不下去了,正在一旁休息。我过去用手铲将碱盖敲碎后,眼前的情景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一大批汉简在一起同时出土。我立即派张瑞峰去驻地喊岳处长来照相。不一会儿,岳处长与新华社摄影记者成大林、小戚一起赶到现场。成大林他们刚到,正赶上了这一难得的机遇。于是他们几个摄下了这惟一的“马圈滩汉简出土情况”的照片。经清理,这一灰坑可能是“厕所”。仅此一处,就出土了汉简297枚,其中完整的汉简达253枚。这一天,仅5号探方就出土了汉简354枚。是整个遗址发掘过程中“丰收”的一天。
野外的发掘工作时非常艰苦的,而周围的环境又是那样的寂寞。除了我们硝厂的民工外,平时再见不到其他人。每到庞述谦同志出车进城买物品或为民工拉生活物资,只要天黑车没来,大家不约而同的都到附近的高台地上,急切的盼着,看见车灯光,就用手电筒打着信号。庞师傅一到,大家欢呼雀跃,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这就是“戈壁人”的情怀。叫人最难熬的是马圈湾的蚊子、模糊子(蠓虫的一种,很小,又叫“小咬”),比苍蝇大的多的瞎蠓(牛虻)多得不得了,实在无法入睡。为了防虫咬,只好每天向屋内各处喷敌敌畏,蚊虫倒是少了,可是人却被薫得头晕脑胀的。为了考古事业,再苦再累,谁也没有怨言。
考古发掘工作取得了很大收获。截至9月,已出土了1000多枚汉简和300多件各类文物。考古工作者以优异的成果,向建国三十周年献上了一份厚礼。9月30日,县上和文化局的领导到工地看望慰问了大家,带来了肉、西瓜、葡萄等慰问品,还将敦煌还没上映的《保密局的枪声》等两部新片,优先在考古工地放映。工地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按照野外生活的惯例,庞师傅开车到附近的硝矿、放牧点,把那里的人一同请来,一起看电影。有的人离马圈湾10多公里也赶来了。这一晚是马圈湾多年来最热闹的一次大聚会。有各级领导的关怀、支持,有大家的共同努力,考古队员们决心认真地完成最后阶段的工作,向党和祖国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发掘工作进入尾声,现场测绘、摄影工作也基本完成。10月4日,民工工作已结束,准备次日返回。所剩收尾工作,由考古组和张瑞峰几人完成。谁料想10月5日这天,竟获得了又一丰收,出土了三个“最”:在最后清理7号探方的西边时,出土了一个四边形觚(汉简的一种),每边都有较大的字,是字书类《苍颉篇》,是全部出土简牍中最大的觚:出土了一枚长39厘米的简,是全部出土简牍中最长的一枚简(一般简长23.3厘米即汉尺一尺);最后出土的是一枚三面形的觚,上书有“本始三年正月……”等字。“本始”是汉宣帝年号,本始三年,即公元前71年。是马圈湾出土纪年简中,年代最早的一枚。自9月16日至10月5日,历时20天,发掘工作就此全部结束。
此次发掘,包括6月份调查时发现的简牍等遗物,共出土简牍1217枚、帛书一件,各类器物343件。经发掘后的遗址,原貌清晰的展现在眼前。烽台距长城南侧3米,用每三层土坯夹一层芦苇的方法垒筑呈长方形,底基7.6×8.35米,残高1.87米。东侧有残存的四级登顶台阶,紧靠烽台的东、南侧,有房屋6间,并筑有宽厚的坞墙。坞墙的东南角外,有一存放苣的方坑,东西1.95米,南北1.55米,高0.45米。整个建筑先后分四期完成。烽台东南侧的平地上有水井、灶及住房遗迹。烽台南方平地有畜圈。从出土的纪年简可知,此遗址上限在汉宣帝本始三年(前71年),下限为王莽始建国帝皇三年(32年)。历经90多年,为西汉至王莽时期的烽燧遗址。经对出土汉简研究,马圈湾烽燧遗址为西汉敦煌玉门都尉所属玉门侯官的治所,其烽燧原名当为“候官燧”。
马圈湾烽燧遗址的发掘,是近数十年来,在敦煌地区首次按考古发掘程序进行的烽燧遗址发掘。出土的汉代简牍,不仅在数量上超过了斯坦因等人前三次发掘的总和,而且在一个地点,从层位、断代上,取得了确切的科学依据。对全面研究汉代敦煌郁门都尉的军事建置、管理制度、玉门关址、中西交通的诸多方面,无疑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的实物资料。马圈湾汉代遗址的发掘和出土的汉简,在国内外考古界产生了较大影响。出土的汉简和其他文物,也多次在国内外展出。
马圈湾遗址的发掘报告、出土汉简的释文及出土文物的整理研究工作,已由甘肃省文物研究考古所编写完成。书名定为《敦煌汉简》,由中华书局1991年6月正式出版。
今年,距敦煌马圈湾烽燧遗址的发现和发掘,整整过了20年。参加发掘的岳邦湖、吴礽骧、韩集寿同志业已退休,我亦到了退休年龄。每想起当年的普查、发掘工作,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深深地怀念当年同志们一起团结拼搏、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情景和那一心为着考古事业的敬业精神。以后的年代,敦煌酥油土、月牙湖等地又出土了几批汉简,九十年代敦煌悬泉置遗址的发掘,出土了两万多枚汉简。这几批简牍的出土,不仅为国争了光,而且为“敦煌学”的研究,增添了一个新的更加广泛的内容——“敦煌简牍”。
(原文刊载《敦煌文史资料》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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