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在中国古书中最早见于《山海经》,是一个神话传说的神秘区域。究竟在哪儿?虚无飘渺,难以琢磨。汉武帝开拓西疆后,根据出使西域回来的使臣写的报告,并查考古图书,把于阗南山定为昆仑,可是却为司马迁所否定,认为这里根本不是《山海经》、《禹本纪》里所说的昆仑。过了四百多年,前凉张骏又依从酒泉太守马岌的提议,定酒泉南山为昆仑。这是昆仑的第二次实定。这次实定是怎样形成的?它的价值又怎样?这是需要探索和评定的。
汉武帝开拓边疆,置立初郡,把文、景以来的积蓄都用光了,只得和兴利之臣桑弘羊等计划经济政策,吸收民间财富,弄得许多商民都破了产。从此人们怨恨汉朝,咒诅它早亡,造出种种灾异的现象和说法,想把王室逼倒。平帝之世,王莽当政,他想攫取汉朝的天下,就反其道而行之,尽量替自己找祥瑞来买服人心。他既北化匈奴,南怀黄支,于是想到了西边。《汉书·王莽传》说:
乃遣中郎将平宪等多持金币,诱塞外羌,使献地愿内属。宪等奏言羌豪良愿等种人口可万二千人,愿为内臣,献鲜水海、允谷、盐池,平地美草皆予汉民,自居险阻处为藩蔽。问良愿降意,对曰:“太皇太后圣明,安汉公至仁,天下太平,五谷成熟,或禾长丈余,或一粟三米,或不种自生,或玺(茧)不蚕自成,甘露从天降,醴泉自地出,凤凰来仪,神爵降集,从四岁以来,羌人无所疾苦,故思乐内属。……”莽复奏,……请受良愿等所献地为西海郡。(卷九九上)
这是元始四年立西海郡的由来。鲜水海,即青海。允谷,在今青海兴海县,即大河坝。青海境内最大的盐池是柴达木盆地里的达布逊湖;这里所谓盐池,当指都兰以东的茶卡(茶卡,藏语盐池)。羌人受了王莽的笼络,把青海一带的平地美草完全献给中央。因为汉朝早有了东海、南海、北海郡,所以把这块新地方唤作“西海郡”。所谓“西海”,无疑地就是青海。醴泉,本为昆仑所有。“禾长丈余”和昆仑上长五寻的“木禾”也相近。“不种自生”,又与《海内经》说稷葬处“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一样。这不是把《山海经》中的想像做一次具体的表现吗?
王莽自从立了这西海郡,居然从那里获得了有名的瑞应。居摄四年(7年),东郡太守翟义起兵讨莽,莽于是模仿了《尚书》里的《大诰》作成一篇新的《大诰》,历述自己维护汉室的苦心,其中说:“太皇太后……配元生成,以兴我天下之符,遂获西王母之应,神灵之征。”(《汉书·翟方进传》)孟康《注》:“民传祀西王母之应也。”他所谓民传祀西王母事见于《汉书·哀帝纪》:“(建平)四年(前3年)春,大旱,关中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传行西王母筹”恐即近日“幸福连锁”的意思,得到人家送来一筹时就自写十筹分送。为祠西王母而持火上屋,击鼓号呼,又大类义和团的祠黄莲圣母。可见汉代民间对于西王母崇拜是何等的热烈。不过太皇太后(元后)所得的“神灵之征”一定是极贵重的,远非民间的福应可比,只恨《汉书》没有说出,后人也无从想像。下面又说:“太皇太后临政,有龟、龙、麟、凤之应,五德嘉符相因而备,《河图》、《雒书》远自昆仑,出于重壄。古谶著言,肆今享实。此乃皇天上帝所以安我帝室,俾我成就洪烈也!”(同上)这是说自从平帝即位,太皇太后临朝,大司马王莽秉政之后,各种祥瑞都来了。《河图》、《雒书》从前但有传闻,现在竟从昆仑和重野实现了。颜师古《注》:“昆仑,河所出;重壄,洛所出,皆有图书,故本言之:壄,古野字。”可见这个《河图》是由昆仑山下的黄河里出来的。这真是第一等的瑞应,是皇天上帝要王莽成就大功业的最亲切的表示。可惜《汉书》里对于这个宝贝东西也没有详细记载,任它作了一现的昙花!
东汉初年,王充作《论衡》,在《恢国篇》里说:“孝平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良愿等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周时戎狄攻王,至汉内属,献其宝地,西王母国在绝极之外,而汉属之,德孰大?壤孰广?”这是“西王母石室”一名的初见,这西王母石室是西海郡里的一个奇迹,所以王充虽是东南人,也觉其值得夸炫,就取它来量度周、汉两代的短长了。
第二个记载这事的是班固,他虽然跟着司马迁,不信于阗南山为昆仑,在《汉书·西域传》里绝不提起这一名,可是他在《地理志》中却又两次说着。他道:“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北则湟水所出,东至允吾入河;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这里所说的,除了湟水以外都是临羌县“塞外”的山川景物。临羌的塞外,西北有西王母石室,正西有弱水祠和昆仑山祠,当然是《山海经》里的神话区域。这些地方,王莽时本在西海郡里面,但王莽一失败,羌人就夺回去了。汉临羌故城在今青海西宁县西。允吾亦金城郡属县,在今甘肃皋兰县西北。湟水流经临羌北,东南行到今永登县境东南近皋兰处入黄河,故云“东至允吾入河”。仙海,即鲜水海,“仙”与“鲜”是同音字,“青”也是一声之转。须抵池,不详所在;按今布尔汗布达山之南,巴颜喀喇山之北,有阿兰泉、托索湖等湖泊,恐即在此。弱水,按《大荒西经》所说,本是环绕昆仑的,两地所去必近。但《地理志》不说是“弱水”和“昆仑山”,而说“弱水、昆仑山祠”,见得只是两所祭祀山川的庙宇,那么,真的山川在哪里呢?临羌的西北是祁连山脉,其正西偏南是巴颜喀喇山脉,是不是西王母所在或其神话中心在祁连山,而弱水和昆仑所在或其神话中心在巴颜喀喇山呢?这都不是容易解决的问题。《地理志》又说:“敦煌郡广至:宜禾都尉治昆仑障。”汉广至故城在今甘肃安西县之西,疏勒河之南。“障”,有壅塞阻隔之义。《史记·酷吏列传》:“居一障间”,《正义》:“障谓塞上要险之处,别筑城置吏士守之,以扞寇盗也。”又通作“鄣”,《匈奴列传》:“筑城鄣列亭。”《正义》引顾胤云:“鄣,山中小城亭,候望所居也。”这可以知道昆仑障是一个堡寨之名。这个堡寨为什么要以昆仑为名?想来不出三种原因:一是筑在昆仑山上;一是山上有昆仑祠;再则或因它有如昆仑的特高,所以取这个嘉名来形容它。究竟哪一个说法最有可能性,因为本条文字既少,又没有别的材料可以证明,所以现在无法断定。《后汉书·明帝记》说:“(永平)十六年(七三年),伐北匈奴,窦固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伊吾庐城。”李贤《注》:“既破呼衍,即其地置宜禾都尉以为屯田,今伊州细职县伊吾故城是也。”唐伊吾即汉广至,这文说明了所以设置宜禾都尉的原因。《汉书·地理志》里本来有很多东汉材料的。
晋高阳王睦的长子司马彪,武帝泰始中任秘书郎,他笃学不倦,接受了班固的规模,起于光武,终于献帝,作成《续汉书》八十篇。后人因为他的书有志,范晔的《后汉书》有纪、传,拿来并作一部书。他的《郡国志》里说:“金城郡临羌:有昆仑山。”这是确定昆仑在临羌县境内的,只怕他误读了《汉书》。昆仑即使在那边,也只会在临羌的塞外而不会在临羌的县境啊!
其后郦道元作《水经注》,在《河水篇》说:“(河水)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南](北)有湟水,出塞外,东径西王母石室、石釜、西海、盐池北。故阚骃曰:‘其西即湟水之源也。’”这条文字当由《汉书·地理志》抄来。但《汉书》只说“临羌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他却安排在湟水流域,正同《郡国志》一样,把塞外地方拉进了内地。可是,青海哪会在湟源之东?湟源东又哪里有盐池?所以清董祐诚《水经注图说残稿》驳他道:
仙海,即西海,今日青海,蒙古曰库克诺尔。盐池在其西南,蒙古曰达布逊诺尔。“库克”谓青,“达布逊”谓盐,“诺尔”则积水之名也。今湟水出青海东北,实不径青海、盐池之北。《汉·志》:“北则湟水所出”,盖指县北言之,与上“西北”一例,非蒙上“仙海、盐池”也。郦氏偶失检耳。(卷二)
读古书真难,一不小心就弄错。不过《水经注》总是一部古代地理材料的总汇书,这里既在“石室”之外多出了“石釜”,又在白土川水下说:
河水又东北会两川,右合二水。……河北有层山,山甚灵秀。山峰之上立石数百丈,亭亭桀竖,竞势争高。……其下层岩峭举,壁岸无阶。悬岩之中多石室焉,室中若有积卷矣,……因谓之“积书岩”。岩堂之内,每时见神人往还矣。……俗人不悟其仙者,乃谓之神鬼。彼羌目鬼曰“唐述”,复因名之曰“唐述山”,指其堂密之居,谓之“唐述窟”。……《秦州记》曰:“河峡崖傍有二窟:一曰唐述窟,高四十丈;西二里有时亮窟,高百丈,广二十丈,藏古书五笥。”
这些地方是在甘肃临夏以西,青海循化、化隆一带。《晋书·地理志》,金城郡有白土县,即此。那边悬崖上洞窟特多,称为石室,神人往还及积书等传说由此而起。羌人只知有神和鬼(这正与《山海经》合),而不知有仙,所以称之为鬼山和鬼窟。这种鬼窟有极高大的,《汉·志》里的“西王母石室”大概就属于这一类,《大荒西经》说西王母“穴处”也因于此。《汉·志》于临羌的西北塞外,先言西王母石室,再说仙海,再说盐池,分明顺了由东往西的次序而写的。那么,我们可以说:西王母石室是在青海之东,湟与河二水之间。按着现在疆域,当在海晏县和辉特旗附近。
祁连山虽然在汉分划了河西四郡和金城郡,在今分划了甘肃、青海两省,但山南、山北的居民都是羌人,从种族的眼光看来只是一区。这一区里,看《汉书·地理志》所记,该是有昆仑的。所以到了公元四世纪,就有马岌起来,把昆仑实定在祁连山。
自从汉武帝实定于阗南山为昆仑之后,历四百余年,在五胡乱中,河西为晋凉州牧张轨所据,传子及孙,俨然世袭的大国,后人称她为前凉。张轨的孙张骏即位,被众推为凉王。崔鸿《十六国春秋》道:
魏昭成帝建国十年,凉张骏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又“删丹西河名曰弱水,《禹贡》昆仑在临羌之西,即此明矣。宜立西王母祠,以裨国家无穷之福。”骏从之。(《〈史记·秦本纪、司马相如列传〉正义》所引,其辞未完;自“宜立西王母祠”下,以《晋书·张轨传》文补足)
按这里所记年代有些错误。张骏即位于晋明帝太宁二年,三二四年。卒于晋穆帝永和元年,三四五年。代什翼犍建国十年为晋永和三年,三四七年。那已是骏子重华二年;故此事如发生在张骏的世里,必当在建国八年以前,不能在十年。酒泉南山即祁连山的一部,在这山上也有西王母的石室,称为“王母堂”,装饰得非常美丽,又有弱水在附近,又离临羌的昆仑祠和广至的昆仑障都不太远,所以马岌以为这山显然是古书里的昆仑。他既提出这实际的证据,可和《汉书·地理志》相互证明,所以张骏也就依从了它,立了西王母祠在那边,定这山的名称为“昆仑”。
这是昆仑的第二次实定。隔了三百年光景,唐李泰作《括地志》,就写道:“昆仑山在肃州酒泉县南八十里。”张守节作《史记正义》,凡书中提到昆仑的必引马岌、李泰之言,于是这一说因为有了经典的根据,它的力量竟超过了汉武帝所定的。不过张氏也觉得有一点不妥当的地方,就是昆仑必和黄河发生关系,而这里竟找不到河源,所以他只定它为“小昆仑”。他在《史记·秦本纪》注中说:“按肃州在京(长安)西北二千九百六十里,即小昆仑也,非河源出处者。”他替酒泉昆仑谦居于“小”,隐然以河源所出的为大昆仑,似乎过得去了。可是这“小昆仑”一名,从前已给人用过。晋张华(?)《博物志》道:“汉使张骞渡西海,至大秦。西海之滨有小昆仑,高万仞,方八百里。”(卷一)。张骞是否到过大秦不必论,大秦即罗马,大秦的小昆仑是欧洲第一高峰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mt.Blanc)吗?是纵贯希腊的班都斯山(Pindusmts)吗?这也不可知,但这个小昆仑和那两个大小昆仑实在隔得太远了,究竟能不能发生关系?到了清代,毕沅作《山海经新校正》,说:(www.daowen.com)
张守节云,“肃州即小昆仑,非河源出者”,后世皆仍其误。考《博物志》云:“汉使张骞度西海,至大秦。西海之滨有小昆仑。”则古以“小昆仑”为是大秦国之山。肃州之山为《夏书》、《山海经》“昆仑”亡疑也。(卷二)
他虽不信酒泉昆仑是“小昆仑”,但确信它是《禹贡》和《山海经》里的“昆仑”,所以他说:
(昆仑之丘),山在今甘肃肃州南八十里。……古言昆仑皆是西北,去中国亦止数千里耳。《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郑君注《尚书》引《禹所受地说》书云:“昆仑东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说文》云:“丘字从北一,中邦之居在昆仑东南。”《汉书》云:“黄帝使泠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大夏者,《春秋传》所言实沈之迁,在山西境:“昆仑之阴”,《吕氏春秋》作“阮隃之阴”。案阮即代郡五阮关,隃即西隃雁门,见《说文》,亦在今山西。山西西接陕西以至甘肃,皆在西北,以知此之昆仑在肃州。……自《十洲记》、《遁甲开山图》以下多有异说,故《水经》亦云“去嵩高五万里”。无稽之谈,盖不取云。(卷二)
他要在域内寻昆仑,使得《禹贡》雍州和《山经》西山和昆仑都可以在甘肃境内得到实证,在势只有酒泉这一个最为近情,所以他对马岌之说十分愿意接受。又“小昆仑”一名,在张守节前,郭璞也已用了。《海内西经》郭《注》:“言海内者,明海外复有昆仑山。”又道:“此自别有‘小昆仑’也。”
郭意以海内的昆仑为小昆仑,海外的昆仑为大昆仑。毕氏辩之,云:“郭以此为小昆仑,非。《博物志》云:‘汉使张骞度西海,至大秦。西海之滨有小昆仑。”则是肃州之山乃古之昆仑,小昆仑在海外,郭说正相反。”又《大荒西经》“昆仑之丘”下,毕氏也说:“此肃州昆仑也。”他把《西次三经》、《海内西经》、《大荒西经》里的昆仑都极肯定地放在肃州;至于小昆仑,则他以为《山海经》所未记,仅见于《博物志》。对于昆仑下的四水,他说河水道:“今水出于积石,当肃州昆仑之南。《海内西经》曰‘出东北隅’,盖其伏流也。”(卷二)用“盖其伏流”一语作掩护,出于积石的河水居然也跟酒泉昆仑发生了关系。赤水呢,他说:“疑即浩亹水也。”(同上)按浩亹水即今大通河,出酒泉南山的东南,这自与《西次三经》所说的赤水方向完全密合。洋水,他说:“《水经注》云:阚骃说:‘汉或为漾。漾水出昆仑西北隅,至氐道,重源显发而为漾水。’据此则即甘肃秦州南之汉水也。《海内西经》云‘出西北隅’,或其潜源欤?”(同上)这又用了“潜源”说把天水、酒泉两地的山川打通了。黑水,他无说。这四条大水,他总算安排了一下,虽则并未熨贴。
毕氏固然没有在《西次三经》提及实际的黑水,而肃州昆仑附近毕竟有条黑水,所以他在《海内西经》里又根据了《括地志》而注黑水。按《括地志》云:
黑水源出伊州伊[吴](吾)县北百二十里,又南流二十里而绝。三危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四十里。(《〈史记·夏本纪〉正义》引)
张守节又为加上说明道:
其黑水源在伊州,从伊州东南三千余里至鄯州,鄯州东南四百余里至河州入黄河。……然黄河源从西南下出大昆仑东北隅,东北流,经于阗,入盐泽,即东南潜行入吐谷浑界大积石山。又东北流,至小积石山。又东北流,来处极远。其黑水当洪水时,合从黄河而行,何得入于南海。……(《史记·夏本纪》)
他称汉武所定的昆仑为“大昆仑”,张骏所定的昆仑为“小昆仑”,称吐谷浑界内的积石为“大积石山”(详见《昆仑和河源的实定》文),今永靖县的积石为“小积石山”,这可说是地理学上的一次名词整理。他以为黑水不能入南海,只能入黄河,也是一个正确的看法。毕沅对他的名词整理虽然不认为满意,而对于他所说的黑水路线则表示容纳,所以他注《海内西经》时即取此说,云:
黑水源在伊州,从伊州东南三千余里至鄯州,鄯州东南四百余里至河州入黄河,……黑水合河入海也。
按唐伊吾故城在今甘肃安西县北,水道经安西而流至敦煌的只有现今的疏勒河,一名布隆吉尔河,古名籍端水,源出玉门县南山,西北流至安西县城北,又西至敦煌县城北,会合南来的党河,潴为哈拉湖。《括地志》这样说,是确指这条河为黑水。可是这条河是由东向西北流的,到了中哈拉湖就停止了。或者李泰从地图上看来,误认它是由哈拉湖向东南流的,又认疏勒河的南端即是大通河的北头,所以《括地志》说从伊吾东南流至鄯州(今青海乐都县),入于湟水,又至河州入黄河。这大通河即是蒋廷锡所说的“雍州黑水”,可惜已被毕沅在《西次三经》里派作赤水了。想不到他到了校注《海内西经》的时候竟又沿用了蒋廷锡之说而把它重定为黑水!它究竟是黑是赤?这问题可不闷死人!
除此之外,酒泉南山可以定为昆仑的条件,它和弱水相近是一个绝大的理由。弱水的最早记载,是《海内西经》说的:“弱水……出(昆仑之虚)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出西南而东北,又西南,即是把昆仑环绕一周,所以《大荒西经》说:“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禹贡》则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淮南·地形》也说:“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南海。”(王引之以为后人取《禹贡》文增改,见本篇《山海经》章)
从这几条文字看来,可知弱水发源穷石,经过合黎,进入流沙,流成一条圆线。在这几个条件下,给汉朝人寻出了。《汉书·地理志》说:“张掖郡删丹:桑钦以为道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又居延:“居延泽在东北,古文以为流沙。”合黎是山名,同时也是水名。这个分别,《括地志》说得清楚:“兰门山,一名合黎,一名穷石山,在甘州删丹县西南七里。”(《〈史记·夏本纪〉正义》引)“合黎,一名羌谷水,一名鲜水,一名覆表水,今名副投河,亦名张掖河,南自吐谷浑界流入甘州张掖县。”(同上)删丹,今甘肃山丹县。穷石山,即祁连山的一部分。山丹河和洪水河都出山丹西南的祁连山,即穷石山。汇合西北行,至张掖县,与张掖河合,俗称黑河,蒙古人叫做额济纳河;西北流经临泽、高台两县,出边墙到鼎新县,与白河相会,北流歧出为二,分入二泊,就是古代的居延海,经书里唤作流沙的。这白河古名呼蚕水,又名洮赉河,一作讨来河,发源青海西北的洮赉山,也写做托赖山。西北流入甘肃界,至酒泉后东北行,经金塔至鼎新,入黑河。黑、白二河异流同趋,把酒泉南山包围了起来,正应着《大荒经》中的弱水之渊环绕昆仑之丘的一句话。所以它在酒泉昆仑中,根据的坚强实在远出其他诸水之上。
足以证成马岌这一说的证据还有。《〈汉书·地理志〉注》云:“(酒泉郡)应邵曰:‘其水若酒,故曰酒泉也。’师古曰:‘旧俗传云: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这不是《禹本纪》所说的昆仑的醴泉吗!又段国《沙州记》云:“羊鹘岭东北二百里有大山,遥望甚似东岳岱山,极高大险峻,嵯峨崔嵬,颇有灵验。羌胡父老传云:是西王母樗蒲山。”(《御览·地部十五》引)沙州即今敦煌。看《西次三经》,西王母所居在昆仑西,而敦煌在酒泉西,不是恰恰相应吗!又《西次三经》的近末尾处有三危山,《括地志》云:“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俗亦名卑羽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三危的西面是天山,《括地志》又云:“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罗漫山,在伊吾县北百二十里。”(《〈史记·李将军列传〉正义》引)这又不是和实际的山很符合吗!怪不得张守节和毕沅要竭力拥护这一说!
可是我们终有一点遗憾,不敢作圆满的肯定,其故有二。其一,酒泉南山如为昆仑,何以班固在《地理志》里不把昆仑放在酒泉而偏记在金城临羌?临羌离酒泉固然不算太远,究竟要翻过一座祁连山。又酒泉有西王母石室,临羌之西也有西王母石室,所以临羌的昆仑不见得就是酒泉的昆仑。其二,昆仑和四水是分不开的,尤其是黄河,汉武帝因河源的确定而才有昆仑的确定。酒泉昆仑说摆脱了河源问题不谈,虽有弱水的合拍,黑水的近似,究竟避重就轻,逃不过明眼人的指摘。《水经》作者说:“河水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这是酒泉昆仑说的极大要求。可惜终是一个想像,不能提出实证替这一说张目。毕沅模仿张骞,说是伏流,这又是一个巧妙的方法,可是西域有广袤三百里的蒲昌海,酒泉昆仑又有什么大量蓄积的水池可以做河水伏流的源泉?所以这种想法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实际不但不能解决这问题,反而增加了这问题的纠纷性。
吴浩军按:本文录自顾颉刚《古史辨自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据《顾颉刚年谱》,1950年顾颉刚先生作《昆仑传说和羌戎文化》,后分篇陆续刊发于数种期刊:1、《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刊《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1期;2、《〈山海经〉中的昆仑区》,刊《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1期;3、《〈庄子〉和〈楚辞〉中的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刊《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2辑;4、《穆天子传及其著作年代》,刊《文史哲》l卷2期,1951年;5、《〈禹贡〉中的昆仑》,刊《历史地理》创刊号,1981年;6、《昆仑和河源的实定》,刊《历史地理》第3辑,1983年;7、《邹衍及其后继者的世界观》,刊《中国古代史论丛》1981年第1辑;8、《〈水经〉中的河源》,刊《文史集林》第1辑,1985年;9、《酒泉昆仑说的由来及其评价》,刊《中国史研究》1981年2期;10、《伪东方朔书的昆仑说》,刊《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辑,1985年。2003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古史辨自序》,其中收录《昆仑传说和羌戎文化》全文,各篇题目与上所述略有出入。若要全面了解和准确理解顾颉刚先生关于昆仑传说的观点,还须通读全文。
(原文刊载《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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