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严复《老子道德经评点》的进化发展观

严复在《老子道德经评点》中，论证了《老子》中有与近代西方文化相通的天演进化思想，以及中国适应天演进化的必要性，在思想上起了启蒙的作用。

进化论的哲学基础是“道”。严复认为，斯宾塞的有关社会进化与政治的理论，归根到底，都要有一定的哲学作为基础和指导，而《老子》的“道”，就是这样的哲学。严复认为，道即“西哲谓之第一因”，道“为一切之因”，道为“万化所由起迄，而学问之归墟也”。这里严复将“道”论述为“无所不在”、能“知古始”、亦能“御今”的“一切之因”，是“学问之归墟”。可见，“道”是一切事物存在的根本原因，是一切事物的基础，那它理应成为各种学科的理论基础，因而也是进化论的基础。

天演进化就是按照“道”的法则的自然变化。严复认为天演变化是自然变化，人在这种变化过程中，只能遵循“道”的原则，顺应这种自然变化。严复说:

斯宾塞之言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为之辅，犹黄老之明自然，而不忘在宥是已……凡人生保身保种，合群进化之事，凡所当为，皆有其自然者，为之阴驱而潜率。^[56]

这里所说的任天，就是顺乎自然。可见，老子自然无为之治与斯宾塞的任天之治相同，老子言化之理近于进化之理。

严复还说:

凡读《易》、《老》诸书，遇天地字面，只宜作物化观念，不可死向苍苍搏搏者作想，苟如是，必不可通矣。^[57]

按照这一理解，《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意就在于听任自然，或曰“任天”。严复解释道:“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由己树，未足任也。”严复进而评论说:“此四语，括尽达尔文新理。”这是“《天演》开宗语”。^[58]即是说，《老子》关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思想，是《天演》的根本思想，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中心思想的高度概括。

人掌握了天演进化的规律，就能促进事物的发展。严复认为，天演进化是有一定规律的变化。故严复评论说:

熊季廉曰:‘万物生，遂成长，皆有一定之秩序，莫知其然而然’。庄子曰:‘作始也，简将毕也’。钜足与此章相发明，皆物理历史之公例也。^[59]

“公例”即规律。意思是说，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由简到繁的变化秩序，都有一定的发展规律。

又说:“独以静徐清，安以久，动之徐生，天演真相，万化之成，由此。”^[60]意即天演进化是循序渐进的自然过程，不随人意而变化。

又说:“不反则改，不反则殆，此化所以无往不复也。”^[61]，“不反则无以为长久，不弱则无以必达。”^[62]“反”即“返”，是“道”变化的规律。它表明，事物发展到极限后，就必然要返到新的起点，重新进行从低级向高级的新一轮的发展。没有这个“返”，就会“改”，就会“殆”，就不能“长久”，就不能“达”。正是有了这个“返”，事物的进化才会永不停息。

严复还说:“万化无往而复，飘风骤雨之盛且疾也，故其复也亦神而速。”^[63]即世上没有无往而不返的事物，往得疾，则返得速，往得缓，则返得慢。

人在天演变化规律面前不是无能为力的。首先，人可以认识天演变化规律。天演变化的规律就是“道”的变化规律，认识“道”有特殊的方法:“其知所以弥少者，以为道固日损也，夫道无不在，苟得其述，虽近取诸身，岂有穷哉?而行辙五洲，学穷千古，亦将但见其会通而统于一而已矣。是以不行可知也，不见可名也，不为可成也，此得道者之受用也。”^[64]即是说，认识“道”的方法就是不去认识物质世界的一切东西，要一天天地减少对物质世界的认识，直至完全摆脱物质世界的干扰，达到对“无”的认识境界。所以陈鼓应说:“道，无为之道。‘为道’是通过冥想或体验以领悟事物未分化状态的道。”^[65]

其次，人可以按天演进化的规律办事。严复说:

老之道贵因，贵不凝滞，惟柔弱者能之。^[66](www.daowen.com)

……其所以善行善言善数善闭善结，皆不外依乎天理，然何以能依天理，正有事在也。管夷吾得此，故能下令如流水之原，又能因祸以为福，转败以为功。得此而所为必成，所交必固，所保必安，是诚要妙。然而道左因袭，非自用也。^[67]

这里反复谈到“贵因”、“依乎天理”、“道左因袭”，就是强调人要按照“道”的规律或天演变化规律办事。只有这样，才能“因祸以为福”、“转败以为功”，才能“必成”、“必固”、“必安”。而不能“自用”，即不能妄自作为。

值得注意的是，严复实质上主张遵循规律的有所作为。严复说:

有力者，外损，强者，内益足而不知，虽富，贫耳。

惟强行者，为有志，亦惟有志者，能强行。孔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孟曰:‘强怒而行’。又曰:‘强为善而已矣’。德哲噶尔弟曰:‘所谓豪杰者，其心目中常有一他人，所谓断做不到者’。凡此皆有志者也。中国之将亡，坐无强行者耳。苟知死而有其不亡者，则夭寿一耳，故曰:‘朝闻道而夕死可矣，甚矣’，人不可不识，不可不求此死而不亡者也。^[68]

夫勤而行之者，不独有志也，亦其知之甚真，见之甚明之故，大笑者，见其反也。若存若亡者，知之而未真见之而未明也。学广则谦，识明则慎，身修而后悟平生之多过，故曰:若昧若退若类也。^[69]

在这些评论里，严复强调了“强行”、“有志”、“勤而行之”、“学广”、“身修”等，即是强调人要努力去作为，并将这种“努力作为”提高至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中国之将亡，坐无强行者耳”，但这种“努力作为”，是在对天演规律认识的基础上，即在遵循天演规律的前提下的作为。所以严复强调“不独有志也，亦其知之甚真，见之甚明”，强调“内益足而不知”。

严复还说:

天下非不可为也，知其神器由袭明之术，斯可为矣，反因通之道，则败失从之矣。老子以天下为神器，斯宾塞而以国群为有机体，真有识者，固不异人意。^[70]

夫不得已，岂独用兵然哉，凡事至不得已而后起而应之，则不中理亦寡矣。俄日之战，俄之所以败者，以取强也，日之所以胜者，不得已也。顾不得已前尚有无数事在，非不知雄而雌者所可藉口也。^[71]

无，不真无。^[72]

这就是说，人不可违背天演规律而作为，但不是不能作为，因袭“神器”即“道”的行为就可作为。如“不得已”的行为，就是顺乎自然的行为，就是遵循“道”或天演规律的行为，因此它“不中理亦寡矣”。“无”是“无为”之意，即顺应天演的自然变化;“不真无”即有所作为，是按照天演规律的作为。

总之，天演变化就是自然变化，因此，遵循天演变化规律之治就能达到大治。严复说:

法天者，治之至也。^[73]

故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74]

即是说，“法天”之治，就是天择之治，就是自由之治，也就是顺应天演变化之治，是最好的治理方法。只有做到“法天”而治，才能赢得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