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1　林盘园林总体风貌

1）古朴悠远的审美意象

与田园相关的是林园，田园诗里总有那些苍翠欲滴生机盎然的绿树，绿树与田园组成绿色家园景观。孟浩然谓：“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林园成为远离尘嚣荡涤尘浊的象征形式，是人们古老而现代的精神家园。原始时代人类构木为巢，依林而居，采撷而食，大森林庇护人类走出蛮荒的远古。虽然在文明的进程里人类离开了原始的栖息地，但森林意趣却作为一种象征积淀于人类的精神世界。无论是宗教世界对树木的祭祀与崇拜，还是文学世界对森林意境的诗意吟唱，都寄托着人类的远古梦想和神秘感情。树木葱茏，洋溢着生机盎然的喜悦，草木凋敝，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生命悲凉。从原型批评讲，森林已不仅仅是独立于人类之外的植物世界，而是富有文化意味和精神审美的绿色家园^[51]。

图6.47　川西平原的树崇拜

左：三星堆铜树；右：绵阳出土的东汉摇钱树

（资料来源：http://image.baidu.com）

中国文化中存在着久远的木祭祀和崇拜。《论语》记：“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可见夏商周三代的社制都是祭木的。《墨子》说：“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社”。《白虎通》云：“太社唯松，东社唯柏，南社唯梓，北社唯槐”。

在以川西平原为中心的西南地区，曾出现过3　000年前的三星堆文化铜树群和一千七八百年前的汉代摇钱树，充分反映出树崇拜习俗的久远传统（图6.47），这两个不同时期但具有文化传统上渊源关系的树崇拜都反映了古人眼中树的天地通道作用，象征着生命的绵延长存，成为后来道教长生信仰观念的源泉之一^[52]。同时，巴蜀地域作为中国竹子密集地和原生地之一，是一个以竹为主要特色的植物王国，竹从洪荒时代就与巴蜀先民结下了不解之缘，巴蜀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竹王、竹祖灵、竹母神的美丽传说，悠远的竹图腾活动和竹崇拜意识影响至今。川西林盘里不少农家还保留有祭竹习俗，除夕当晚，在清扫干净的竹林坝内，三五步燃香一炷，长辈率家人向竹祭拜之后，便由做母亲的向小孩贴耳小声传教一首祷词。孩子遂上前摇动嫩竹，同时反复吟唱：“嫩竹妈，嫩竹娘，二天我长来比你长……”。

祭木风俗和树木崇拜反映人类对以木为生、依木而居的森林家园的依恋，也表明了人与树的天然关系，形成了“万物莫善于木，故树木也”的普遍观念，所以人类对树木“尊而识之”。莽莽森林曾是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摇篮。《庄子》说：“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早在1　500年前，我国古代杰出的农学家贾思勰就说过“丰林之下，必有仓庾之坻”。无数事实证明：哪里的林业搞好了，哪里就呈现林茂粮丰五业兴旺的繁荣景象，哪里的森林遭到破坏，必然是生产条件破坏，农业生产下降，人民生活困难。川西林盘个个竹木茂盛，历来都是川西粮丰畜兴的有力保障。正缘于森林树木与人类生活的密切关系，对森林的神秘敬畏之情积淀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深层，以至于人类在离开森林家园之后，人们把生命中的乐园同树木联系起来，吟唱“乐彼之园，爰有树檀”，营建现实生活中的林园。

以林园为核心的林盘园林艺术具有古朴悠远的审美意象。其一，它尽力表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任其自然发展。林园里有水声、风声、鸟鸣声，树木葱茏茂盛，有如“东园之树，枝条载荣”。其二，它成为生命和生长的象征。如同人类一样，树木是有生命的物体，一棵树的年龄可以几百上千年，可以繁衍不息，是离人们生活最近的长生神灵。《养性延命录》云：“命本者，生命之根本也，决在此道。虽服大药及呼吸导引，备修万道，而不知命之根本。根本者，如树木，但有繁枝茂叶而无根本，不得久活也。”其三，林园的生机带给人的不是生命的喧哗躁动，而是宁静悠远，与大自然律动契合无间。人们寄情于林园，实现生活美和自然美的有机融合。陶渊明云：“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坐起弄书琴。”杜甫曰：“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正是在宁静恬淡的林园中，人们乐其所乐，逍遥徜徉，获得了精神上的返璞归真（图6.48）。

图6.48　古朴悠远的林盘树木景观　（资料来源：自摄）

2）自然实用的林园理念

中国园林根源于对自然生活的追求，探索与自然更和谐、更健康，也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园这个字最早指的是果园，直到汉代才被用来指称园林。但是果树的花、果都具有观赏价值，在生产功能以外，天然具备满足精神需要的功能，因此《诗经》中有“园有树桃”的句子，有不少说游园，形容花美的篇章。与园相同，苑和囿最初为猎射而设，大的称苑，小的叫囿，后来都用来指可供游观的处所。这些事实说明，中国园林在演变过程中一个重要影响因素是它从许多农业生产场所逐步演化而来，即使是后来发展出的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寺观园林等，都能找到农业生产的痕迹，如水面养鱼种藕养菱，田土上种蔬栽果等^[53]。

林园根植于农家生产生活，采用农村乡土园艺化绿化方式，农耕生产属性强烈，每一处林盘都可谓是一座乡土园林。无论是秦汉时期的庄园，还是魏晋时偏隐农村的田园居，以及后来的各式林盘，都是以农家院落为中心，竹树、花木、果蔬、渠溪环绕，美田近旁，自然环境质朴。如南北朝庾信《小园赋》所言：“…余有数亩弊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无台。犹得攲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三两行，梨桃百余树……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又如元代滕宾《行香子》所说：“短短横墙，矮矮疏窗。一方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曲水边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香、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天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烘茶，净洗盏，滚烧汤。”它们表现的都是平实、朴素的农村庄园，一派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和大雅不饰的园林美景，自适之情跃然纸上。这与林盘园林自然而然的景致如出一辙，体现了其超然与乐天的生活哲学，道出了中国园林真正的生活基础不在王谢堂前，而在寻常百姓之家。

从造园理念上来讲，林盘林园与皇家园林、私家园林等大不相同。它并非初始刻意要去造一个园林，而是在用绿化手段经营自己的生活环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层次高一点的可能有意识地应用了一些园林园艺手法，但造园史上并未把此类列入为一种类型。应该看到，藏于民间及乡村的这些林园及庭院是中国园林臻于发达的重要社会基础和生活基础。皇家园林归帝王所有，表现出豪华奢靡和规模宏丽；私家园林多为退隐的官吏以及商绅文人所造，追求清雅含蓄，寄情山水的精神需求。两者都是写意式自然山水园林，其写意倾向超越了写实，园林景观以人工雕琢为主，在园林中罗列峰峦湖沼，把广阔的自然风景缩移其中，俨然个小天地，游赏功能上升到主要地位，生产、经济等作用基本退化，园林成为供人们观赏、游玩、抒怀、寄情的环境艺术。相比而言，林盘林园虽也是人工的产物，但却能够表现出自然而然的品质。林园为农家所建，林木的培育代有经营，由小到大，由粗疏到繁盛，常经历十数年甚至百年的发展，其间孕育包涵了民间不少园艺智慧和丰富的理念手法与实践经验。人们在造林的同时，也在造园，林园既是农家重要的生产场所，也是优美的生活场所，为林盘住户共建、共享。

林盘林园不但具有生态防护、环境保护、观赏休闲等功能，其经济生产的功能尤为突出。可以说，每一座林盘园林都是一个农家聚宝盆，它的实用意义是林盘林园的动力和宗旨。林盘园林在树种的选择上，把树木的生产功能作为一个重要指标，并用密植间伐的方式求得景观和生产的统一。林盘里高大乔木可作盖房时的梁柱，一些速生树种可用作薪材，一般都任其自然生长，不做过多干预。在林盘院坝内外，常选用一些观赏价值高的果树作为造景树，如柚子树、桃树、梨树、白果树等。林盘中遍种慈竹，它生长快速，竹荫浓密，养护方便，涉及农家衣、食、住、行、用各个方面。如苏东坡曾感叹：“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随着植物栽培技术的提高和品种的多样化，许多食用或药用的植物在林园中也被培育成为生产与观赏兼有的花卉（图6.49）。

图6.49　林园多样化栽植　（资料来源：自摄）

上左：种玉米；上右：培植苗木；下左：种油菜；下右：栽桃树

园林之美，是将大自然的美融入我们的环境，丝丝扣扣润泽我们的生活。追求园林之美，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美，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快乐，是自然对人类心灵的慰藉，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共鸣。林盘园林不是单纯为了美而创造美，还努力创造更多的园林产品，做到既有美景可赏，又有实际收获，何不惬意！绿树成荫、瓜果满棚、花团锦簇的林盘园林，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即景成趣的意韵，它既是景观园林建设的成就，更是生态文明生活方式的体现，是美和实用高度统一的范型。

3）虚实相生的空间艺术(www.daowen.com)

中国园林非常注重空间的虚实变化，一方面是由于自然界本身是有虚有实、虚实相涵的综合体；另一方面是源自中国哲学中“阴阳相生”观念的影响。由此，园林空间的深远并不在于空间数量的叠加，而是通过虚实互动、空灵渗透、内外相生取得气息上的融合贯通。林盘园林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有实空间、虚空间之别，虚实相生，融贯于林盘空间艺术的每一个方面，从空间围合、声影对比以及时空变化上可以细加体味：

其一，在空间围合上，以虚纳实。一般说来，形象组织得疏一些就显得“虚”，而形象组织得密一些就显得“实”；藏得深而使人恍惚迷离就是“虚”的一种表现，而袒露于外的东西则给人以“实”的感觉。林园园林艺术，在空间组织上体现出多层次的虚实处理艺术。首先，从川西平原大的环境来讲，开阔平坦的农田和高耸葱郁的林盘构成一组虚实相对的景观，给人以深刻印象。其次，林盘外围繁密高大的树木和林盘内相对疏空的环境形成空间虚实的对比，体现了隐逸的村居乐趣。再次，林盘内的建筑和开敞的院坝构成虚实有序的院落空间，切合农家的生产生活需求。再者，林盘树木上层相对密实的林冠和地面的空透形成对比，使之既能防晒遮阳、挡风避雨，又可使气流通透舒爽，方便人们通行劳作（图6.50）。

其二，在声影对比上，以虚衬实。创造园林意境，关键在于一个“虚”字，要做到和“道”一样虚明宁静，方能洞知物象的动静往复变化，空间的循环流转，看到有限与无限的转化，深得自然的妙趣^[54]。如果说林盘中的建筑、溪流、水面、树林等是实景，那么“声”（风声、水声、鸟声……）和“影”（月影、树影，竹影，水影……）就构成园林的虚景。林盘的树木花草，虽不能直接发出声响，但可招风、栖鸟、引蝶、纳雨、留露，间接制造声响，如雨打芭蕉、风动竹篁、柳浪松涛、莺啭乔木等，它们如同一些美丽音箱，收集无限而优美的天籁佳音，播放出来，给园林添了很多听觉魅力。“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清泉落叶皆音乐，抱得琴来不用弾”，“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写的都是园林里的听觉美。鱼跃莲池、蛙鸣田塘，莺歌燕舞以及鸡鸣犬吠等都衬托出林盘的勃勃生机。林盘中的树荫、竹影洒落一地，或浓或淡，与风共舞；天光云影映照于塘池之中，十分雅致。林盘园林中的花木，有不少是香花植物，它们能产生各种各样的芳香气味，如茉莉花的清香、兰花的幽香、玉兰的淡香、含笑的果香、桂花的甜香、紫罗兰的醉香等，还有松树、柏树、樟树以及瓜果蔬菜等散发出的香气。它们尽管无形无色，却能给人以美好的嗅觉感受，使人香而忘忧，香而消烦，让人沉浸在园林美景之中，心情舒畅、精神愉快。可见，“若园林无水，无云，无影，无声，无朝晖，无夕阳，则无以言天趣，虚者，实所倚也。^[55]”

图6.50　虚实相生的林盘空间　（资料来源：自摄）

上：外实内虚的院坝；下：上实下虚的林下空间

其三，在时空变化上，以虚制实。林盘园林景观随晨昏旦夕、阴晴雨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之变异而产生丰富的时相、季相变化。所以，同是一座园林，乃至园林中的同一个景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晨昏各异、晴雨殊一、冬夏不同的各种景象（图6.51）。而且年复一年，随着园林植物的成长、衰老、更新，随着自然力的风化，整个园林的面貌还会逐渐产生变化，其中的树木更高大、更苍劲了，山石、树皮等处布满了青苔，屋院房舍的颜色也常常更加深沉。特别是，林盘园林中果蔬等农作物较多，其四时变化越加明显。多数果蔬承担着双重功效：春季观花、夏秋摘果。而且它们绚烂的秋色叶子可能会一直持续到冬末。如柿树的秋景是无与伦比的：在叶色变化之前，柿子已经着色，整棵树上碧玉般的亮叶丛中挂满了橘红色的柿子，让人充满了丰收的喜悦，随着天气转冷，柿树叶呈现艳红、樱红或亮黄，非常得耀眼！

图6.51　晨雾中的林盘　（资料来源：自摄）

4）曲径通幽的景观手法

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无论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还是山峦岩石、浮云浪涛，都充满了曲线。可以说，曲线为自然之线，它柔软、富于变化，具有生命温暖的感觉。中国园林讲究“道法自然”，把人工美与自然美巧妙地结合，体现“求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的境界，突出一个“曲”字，以曲为美，以曲为自然。“境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均体现了“曲”在中国园林中的作用。这种手法在林盘中也比比皆是。

林盘园林以“曲径通幽”的景观手法来表现艺术意境，追求自然美、含蓄美、深邃美和朦胧美，具有以下几方面特征：

图6.52　蒲江树林村吴宅

左：总平面；右：景观

（资料来源：自摄、自绘）

其一，障引之趣。曲直与障引有关。所谓“障”就是将景物隐去，在园林中又叫障景。“曲”使得景致丰富深远，达到景愈藏则意境愈深的效果。一方面，林盘院落多隐藏于林园之中，得到林木的遮蔽，进到院落常常是先跨过一条小河，再穿过一片树林或竹丛，犹如“柳暗花明又一村”；另一方面，林盘及院落的道路多顺势弯曲，借竹树果林以遮掩，避免院落被一览无余而不利风水。如蒲江寿民镇树林村吴宅，为一闭口三合院，正房前辟晒坝，晒坝前为园圃，院前右角挖有水井，一弯曲的小路在院外橘林的簇拥之下先穿过龙门再到晒坝，院落景观曲折而生动（图6.52）。

其二，曲径之妙。“门内有径，径欲曲”，“室旁有路，路欲分”。林盘园林之道路几乎无处不曲，或平面蜿蜒进退，或依地势高低起伏；或随沟溪环绕，或盘缠于墙根；林园中的小径更如草蛇云龙，交织分合，或隐或现。曲径延长了路径，顿置婉转，富于节奏，能多视角多方位地展现林盘园林的有限空间，达到“径曲景幽”的审美意界。

其三，曲奇之胜。林盘园林之曲，皆是顺势而为，曲而不俗，曲而不折，即顺势弯曲，少有直角转折等几何形的五折、九折之曲。无论房舍院墙、果林菜地，还是沟溪池塘，其弯曲变化都依自然之势，以合用为宜；道路也是随错落的院落布局和自然而然的绿化植栽而弯曲变化，融为一体。林盘之曲尽显“大巧若拙”“大朴不雕”之不露人工痕迹的天然美。

林盘园林之美，贵在自然、含蓄与质朴，“曲径通幽”将林盘美景欲露先藏，欲扬先抑，将林盘院落隐逸其中，让人感到几分沉静与安闲，取得“一转一深，一转一妙”的审美意境（图6.53）。

图6.53　婉转自然的空间之美　（资料来源：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