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
【译文】
立名者,修身慎行窃名者,厚貌深奸
名声与实质,就像形体与影子的关系一样。德才兼备的人,那名声一定好了,这正像相貌秀丽的人,镜中的影像一定美一样。如今有人既不修身养性,又想在世上追求美名,这就好像容貌丑陋的人,却要求镜中映出美丽的影子一样。德行最好的人忘名,其次的立名,最下的窃名。遗弃身外之名的人,内心领会了“道”,行为符合了“德”,受到鬼神的福佑而获得美名,这并不是靠追求而得到的;希求树立名声的人,注意修身养性、谨慎行事,担心自己的荣誉名声得不到显扬,他们对名声是不会谦让的;盗取名声的人,貌似忠厚,实则奸诈狡猾,他们追求浮华的虚名,并不能获得真正的名声。
【原文】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译文】
人的脚所踩踏的地方,不过几寸的范围,然而,人在短短的路途中,常常在山崖堤岸上失足跌落;过独木桥时,人也常会掉到水中去,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脚边没有余地。君子立身行事,大概就和这种情况一样。一个人最真诚的话语,人们不一定信他,最纯洁的行为,人们或许还会怀疑他。这都是由于人的言行、名声没有余地造成的。我每次遭到别人诋毁,都常常这么责备自己。如果有开辟两车并行的大道,架设数船相连的大桥,这样阔大的胸襟,那么就能像仲由一样,说话真实可信,胜过设坛盟誓;你所做的事像赵熹劝降敌城一样,胜过冲锋陷阵的猛将。
【原文】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虙之贱云:“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僮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译文】
我见过世上有些人,有清廉之名之后便寻钱纳财,信誉显露之后就不再信守诺言,不知道后来的行为,会把前面辛辛苦苦建立的名声全毁掉。虙子贱说过:“内心的诚意,总会从外表显露出来。”人的虚伪或真诚,虽然藏在内心,但在言行中总会显露出来。只是一般的人没有仔细观察罢了。只要留心考察鉴别,再巧妙的伪装总不如实实在在的拙诚,虚伪的人终究要受到极大的羞辱。伯石假意谦让卿相之职,王莽假意辞去大司马之职,当时,他们都自以为伪装得很巧妙周密;但后人看得清楚,记载下来流传后世,让人读后毛骨悚然。近来有个显贵,因为遵行孝道而闻名,他前后两次服丧,都由于悲伤过度伤了身体。他的孝行确实是超乎常人。然而,在居丧期间,他曾经把巴豆涂在脸上,使脸上生成小疮,使人看了以为他哭泣得十分悲伤。没想到他的仆人不能为他保密,反而使人们对他在服丧时饮食起居所表现出来的苦行,都产生了怀疑。因为一次作假而毁了一百次的真诚,这是由于贪得无厌地追求虚荣所造成的。
【原文】(www.daowen.com)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当作何形?”乃答云:“珽头曲圜,势如葵叶耳。”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译文】
有一位士族,只读了二三百卷的书,天生鲁钝笨拙,但家中有钱,向来装出矜持的样子,常常宰牛备酒,用珍贵的赏玩之物结交名流雅士,那些喜欢他的东西的人,就一起吹捧他。朝廷以为他真的很有才学,曾任命他作为使节出访齐国。北齐东莱王韩晋明很喜欢文学,怀疑这位士族的诗文不是他自己写的,特设诗酒宴想当面试试他的才学。聚会宴饮那一天,气氛欢洽和谐,文人雅士济济一堂,大家即席赋诗,互相唱和。这位士族也很快赋诗一首,可是,他的诗完全不同于往昔作品的韵味。好在客人们各自在沉思吟味,没人看出其中的异常。事后,韩晋明感叹地说:“果然不出所料!”韩晋明还曾经问过他:“玉珽的上部像终葵,它到底是什么形状的呢?”他回答说:“玉珽的上部是圆形的,形状像葵叶一样。”韩晋明是学识渊博的人,他忍着笑与我说起这件事。
为自己的子弟修改润色文章,用这样的办法来抬高他们的声价,这是最糟糕的事。一是因为这种事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终有暴露真相的时候;二是因为正在求学的子弟一旦有了依靠,就不想勤奋用功了。
【原文】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译文】
邺都的一位年轻人,担任襄国县令,颇为勤勉笃实。他对公事用心尽力,常常抚慰救济百姓,以此来求得声誉。凡是有人去服役,他总是亲自送行,还赠送梨枣糕饼,与他们一一告别,说:“这是上面交下来的任务,麻烦你们去,我实在不忍心;怕你们路上饥渴,这些东西以表寸心。”当地民众对他赞不绝口,后来他升任泗州别驾,这方面的花费越来越多,不可能总是做得面面俱到,一旦偶有弄虚作假,就无法维持原来的名声,过去的功绩也就随之而毁败了。
【原文】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译文】
有的人问我说:“人死了以后,精神与形体都消失了,留下的名声就像蝉脱的壳、蛇脱的皮,像走兽飞鸟留下的蹄痕爪印罢了,这与死去的人已毫不相干,圣人为什么还要以此来作为教化的内容呢?”我回答说:“这是为了勉励世人呀,勉励大家建立好的名声,并做到名副其实。劝勉人们效法伯夷,如果千万个人都这样做了的话,就会形成清白的风气;劝勉人们效法季札,如果千万个人都这样做了的话,就会形成仁慈的风气;劝勉人们效法柳下惠,如果千万个人都这样做了的话,就会形成坚贞的风气;劝勉人们效法史鱼,如果千万个人都这样做了的话,就会形成正直的风气。所以,圣人希望世人能将各种各样的典型,世世代代延续下去,这岂不是发扬光大了名人的精神吗?芸芸众生都爱慕名声,要根据人的这种特性来诱导他们走上正道。再说,这祖先的好名声,对于子孙来说就像好衣服、好房子一样,从古至今,得到这种庇荫的人有很多。行善树立美名,也就像盖房子、种果树一样,生前就得到好处,死后还能造福后代。世上急功近利的人,不了解这些精神,以为人的魂魄与精神同生同灭,就像松树与柏树同枯同茂一样,是多么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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