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绂一生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中年(康熙四十八年中进士)以前致力于词章;此后一直到雍正五年被论罢官,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主要精力放在社会政治;在其后的岁月里,主要从事学术研究。
李绂的学术生涯,根据其所著文章中所记年月,大致是在入翰林院以后。从其著作可知,李绂涉猎范围比较广泛,诸如四书五经、历史、地理、政事及其他一些杂考等。《易经》方面有《乾乾解》《四象解》等;《诗经》方面有《郑志淫解》等;《书经》方面有《古文尚书考》《书大传考》《书古文尚书冤词后》等;《礼》方面有《二戴记考》《与方灵皋周官析义书》《郊祀考》《答方阁学问三礼书目》《答李先生问三礼书》等;《春秋》方面更多,有《祭仲名字考》《鲁桓公书葬考》《鲁闵公不书即位考》等,李绂在五经方面用力最勤者是《春秋》。如李绂在《书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序后》一文中,论及宋代王安石认为《春秋》一书为“断烂朝报”事,他说:“断烂朝报之说,尝闻之先达,谓见之临汝间书,盖病解经者,非诋经也。荆公尝自为《春秋左氏解》十卷,言言精核,辨左氏为战国时人,其明验十有一事,自来治经者未之能及。其荆公高弟弟子陆农师佃、龚深甫原并治《春秋》,陆著《春秋后传》,龚著《春秋解》,遇疑难者辄目为缺文。荆公笑谓缺文若如此之多,则《春秋》乃断烂朝报矣。盖病治经者不得经说,不当以缺文置之。意实尊经,非诋经也。”对于《春秋》一书不列于学官,李绂论曰:“至谓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则更未然。宋初取士略因唐制,《宋史·选举志》论科目学校之法,谓礼部贡举设进士、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熙宁四年二月改法罢诸科,而分经义以取进士。今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则《仪礼》与三传、三史、开元礼皆罢,不独《春秋》也。”[30]由此可见,李绂于《春秋》是较有功底的,其不仅驳斥前人相沿之成说,同时也纠正了《宋史·王安石》所载之误。
根据史料可知,李绂一生著述甚多。计有《穆堂初稿》五十卷,《穆堂别稿》五十卷,《朱子晚年全论》八卷,《陆子学谱》二十卷,《春秋一是》二十卷。此外,还有《春秋年谱》《朱子不惑录》《陆象山年谱》《阳明学录》《学蔀通辨辩》《李氏裘书》等,但这些书籍今多不可见。
从现有的资料可以考见李绂学术取向,是推崇陆王之学的。但是,他推重陆王,并非一味地毫无取舍地固守陆王成说,而是有取舍地吸收其合理部分并且发扬光大之。这使他成为有清一代陆王学名人,受到清代学者的推重。
在学术思想史上李绂推尊陆王,他说:“自象山陆子之教不明,士堕于章句训诂者三百余年。洎王阳明先生倡明绝学,然后士知有躬行实践之功。”[31]又说:“自阳明先生倡道东南,天下之士靡然从之,名臣修士不可数计,其道听途说起,而议之者,率皆诵习烂时文、旧讲章,以求富贵利达之鄙夫耳……而自托于道学者稍相辩论不知其未尝躬行,自无心得,不足以与斯事而考见其是非之所在也。”[32]其推崇陆王,只不过是推尊其躬行实践,对于陆王之“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等命题则矢口不提,而是沿着躬行实践这条路子走下去。他还说:“学必躬行而后心得,得于心而后推之家国天下无所施而不当。”[33]学习与躬行二者相较,他认为学习是基础,躬行实践是结果,只有实践即应用到实际中才达到了目的。于此,李绂又进一步讲到:“有行之而不著者,未有不行而能知者也。不行而知是明道程子所谓望塔说相轮者也。”[34]还说:“圣贤为学之法者,盖皆因事而后有功夫也。论存养,则事至而此心不动,大程子所谓动亦定也。论省察,则事至而后有意念,《中庸》所谓慎其独也,至力行之必因事而后见。又无论矣,世岂有无事之功夫哉?”[35]在这里,李绂认为思想是环境的反映,只有实践了才能有自己的思想,否则就是空谈,不切实际。可以说,李绂的这一看法,较王阳明前进了一步,发挥和修正了王阳明的知行说。
李绂为了建立一个陆王学统,以便与程朱理学相抗衡,曾著有《陆子学谱》和《阳明学录》,只是《阳明学录》今不得见。《陆子学谱》是兼用《近思录》和《伊洛渊源录》二书之体例,把“言”与“行”合而为一。李绂认为:“慈湖杨氏简作《陆子行状》,谓先生授徒,即去今世所谓学规者,而诸生善心自生,容礼自庄,雍雍于于,后至者相观而化。盖以言教,不如以身教。求先生之学者,或分言与行而二之,岂有当哉?虽然先生之教无方,而学者所从入,则不可以无其方也。先生之教,思虽无穷,而渊源所及,确乎可指目者,自有其人,不可得而诬也。”[36]他认为“言教”不如“身教”,只有身体力行,躬行实践,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影响、去感悟他人,才能达到目的。而只是凭言语说教,向学生灌输自己的思想,自己却不以身作则,那是不可行的,如此,也是不可能达到效用的。所以,他反对朱子把“言”与“行”分开,这有失孔孟之教真义。由此,他为了弥补朱子二书的缺憾,在自己的著述中,把二者合而为一。
《陆子学谱》开宗明义介绍陆九渊的为学趋向,旗帜鲜明地打出陆九渊的思想体系,计有“辨志”“求放心”“讲明”“践履”“定宗仰”“辟异学”“读书”“为政”和“友教”等,强调其为学宗旨。接着叙述陆九渊祖孙几代的生平学行。随后,考察陆九渊的“弟子”“门人”“私淑”,从宋一直追续到明代。李绂认为:“圣人之学,心学也。道统肇始于唐虞,其授受之际,谆谆于人心道心,孔子作《大学》,其用功在正心诚意。至孟子言心益详,既曰仁人心也,又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仁义礼智,皆就其发见之心言之,而莫切于求放心之说。明道程子谓圣人千言万语,止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上去,下学而上达。至陆子则专以求放心为用功之本,屡见于文集语录。”[37]于此,李绂把整个传统学术都归结为心学,从唐虞,经孔子、孟子,到程明道,以至于陆九渊,都是一脉相承的。由此,从唐虞到陆九渊,就形成了一个道的传承,这样,也就进一步说明了陆九渊就是孔孟之道的传人。在李绂看来,陆九渊学术一方面得于孟子,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家学。他说:“先生之学,固由心得,然家世授受,不可略也。自其高曾以来,世有令德。厥考宣教公,尤环伟,慈湖称其生有异禀,端重不伐,究心典籍,见于躬行,酌先儒冠、婚、丧、祭之礼行于家,不用异教。家道整肃,著闻于海内,其渊源固已奠矣。诸兄皆恂恂儒素,梭山、复斋并称海内大儒,至先生而集其成耳。”[38]
整体而论,本书在考察人物时,有相当大的篇幅是介绍其生平事迹,尤其是一些重要人物更是如此。卷五《家学》篇载陆九韶、陆九龄、陆濬三人,除了用大量笔墨叙述其生平事迹外,尚涉及学术取向和学术往来。于“淳熙四君子”,李绂也是先用相当篇幅述其生平事迹,随后再介绍其书问往来及为学取向。其后,占有相当篇幅的还有包恢、袁甫、吴澄、虞集、陈苑、李存、危素等。而其余诸位则只介绍生平事迹,很少涉及或不涉及学问。李绂这样安排是有用意的。其一,李绂不厌其烦地阐述每个人的生平事迹,其目的也是在于突出陆九渊的为学宗旨——躬行实践。其二,孔门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陆九渊亦是如此,其弟子中“身通六艺者”也很多,尽管有些人在学术上无建树或建树不明显,但他们也都是陆学传人,把他们列在其中,至少能在数量上说明陆学的庞大,道统的不绝。诚然,李绂所论,不免有些牵强附会,即便是,抑或不是,并非是以弟子的数量多寡而论,况且二者也并非成正比。
在整个《陆子学谱》一书中,李绂对于朱陆之争,以及“早异晚同”说并不是十分重视。卷四《友教》中有陆九渊与朱熹的一封信,信中以大量的事实论证朱熹以“无形”释“无极”,似乎有些强词夺理,所以,陆九渊认为“无极”为多余,只言“太极”即可。同时,其还对朱熹把“阴阳”作为“形器”一说极力反对,认为朱熹是“道”“器”不分。在叙述陆九韶时,李绂说:“与闽朱熹相敬爱,见其注释《太极图说》,疑‘无极’二字出老子,非周子之言,往复辩论。”[39]其后,李绂就陆九韶与朱熹论辩的具体内容做了详细探析。在考察陆九龄时,详细地阐述了鹅湖之会。相比较而言,就以上所举内容和介绍他们的生平事迹,则可谓少之又少。如上文所揭,《陆子学谱》的目的不在于此,其和《朱子晚年全论》一书的分工是十分明确的。
明代中期,王守仁著《朱子晚年定论》,提出早异晚同之论,来表明王门心学与程朱理学同出一源,无相缪戾。此书一出,即受到世人的批评。到了清初,宛平孙承泽著《考正晚年定论》,认为王守仁是“借朱子之言以攻朱子”,对《朱子晚年定论》一书进行指责。李绂认为:“孙北海承泽作《考正朱子晚年定论》,盖从未读陆子阳明子之书,亦未尝细读朱子之书,徒欲抄窃世俗唾余以附于讲学者也。所载朱子之语止取其诋欺陆子之言,其论学之合于陆子者,则概不之及,其所辨年岁亦不甚确。”另一方面,明代王阳明著《朱子晚年定论》一书,李绂认为其考订未详,不能为后人信服,所以才下决心来澄清这一问题。鉴于此,李绂著《朱子晚年全论》一书。他说:“余尝尽录朱子五十一岁至七十一岁论学之语,见于文字者一字不遗,共得三百七十余篇,名曰《朱子晚年全论》。其言无不合于陆子,其自悔之言亦不可以数计。”[40]因此,李绂的弟子王士俊才说:“然则吾师穆堂先生所订《朱子晚年全论》,固有所不得已焉耳。……俊曰:‘阳明之收集多疏,先生之考校独密;阳明之收集多漏,先生之荟萃独完。……删节繁艿,钩贯岁月,了若指掌,灿若列星,而朱子之论定,固有补乎姚江之书,而非袭其旧也。’”[41]
李绂编纂《朱子晚年全论》,其目的是为了证明“朱子与陆子之学,早年异同参半,中年异者少信者多,至晚年则符节之相合也;朱子论陆子之学,陆子论朱子之学,是早年疑信参半,中年疑者少信者多,至晚年则冰炭之不相入也”这一观点。他认为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是由于“早年两先生未相见,故学有异同而论有疑信。中年屡相见,故所学渐同而论亦渐合。……自是以往,又十一年而陆子下世。此十一年中,两先生不及再相见。始启争于无极、太极之辨,继附益以门人各守师说,趋一偏而甚之”。所以,李绂“详考《朱子大全集》,凡晚年论学之书,确有年月可据者,得三百五十七条,共为一编。其时事出处,讲解经义与牵率应酬之作,概不采入。而晚年论学之书,则片纸不遗,即诋陆子者亦皆备载,名曰《朱子晚年全论》。曰‘晚’,则论之定可知;曰‘全’,则无所取舍以迁就他人之意。”[42]但是,李绂的目的是以朱就陆,为陆王学术争正统,所以,此书依然是以朱熹悔悟为说,把凡是朱熹“所称切实近理用功者,一概归之心学,故其所论,亦未能尽服朱子学者之心”[43]。诚然,李绂编辑是书的目的,就是以朱就陆,为陆王学术争正统。因此,此书一出就引起了时人的不满和反击。四库馆臣谓“其说甚辨”[44]。夏炘也曾说:“《晚年全论一书》……不过为《学蔀通辨》报仇,无它意也。……所引朱子之书凡三百五十余条,但见书中有一‘心’字、有一‘涵养’字、有一‘静坐收敛’字,便谓之同于陆氏,不顾上下之文理,前后之语气,自来说书者所未有也。”[45]
李绂在学术上尽管属于陆王心学,注重义理之学,但是,他却没有被禁锢,而是继承了其优秀部分,抛弃了其中不好的成分。具体而言,即是抛弃了陆王心学所标榜的“心外无物”和“心外无理”等玄谈,只是强调陆王的躬行实践,也就是经世致用之学。不唯如此,从以上所列可知,李绂还十分注重考证。其不仅仅在以上二书中大量运用考证的方法,而且在其他的著述中也有相当的考证性文章。如《穆堂别稿》一书就有《古文尚书考》《书大传考》《六宗考》等几十篇考证文字[46]。从其中的篇目可知,李绂的考证虽显得比较零散,但其涉及面较广。总体而言,其考证还是细致严密、很有见地的,所以,方苞曾经说:“其考辨之文,贯穿经史,而能解决前人之所疑。”[47]由此,也正体现了学术由清初的经世之学向乾嘉考据学发展的趋势。
(原载《东岳论丛》2003年第6期)
[1]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程朱学派及其依附者》,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
[2]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七章,李穆堂。
[3]李绂:《穆堂初稿》卷四十一,《与陈彦瑜书》,乾隆庚申无怒轩刻本。
[4]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七,《阁学临川李公神道碑铭》。
[5]李绂:《穆堂初稿》卷十三,《奉使典浙江乡试俶装二首》。
[6]赵尔巽主编:《清史稿》卷二百九十三,《李绂传》。
[7]李绂:《穆堂别稿》卷二十一,《广西二兵记上·练兵记文告附》,道光辛卯奉国堂藏版。
[8]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修镇南大关记》。
[9]清国史馆编,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十五,《李绂传》。
[10]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修复宣成书院记》。
[11]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八,《请发宣成书院山长疏》。
[12]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五,《送侍读学士张公督学京畿序》。
[13]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八,《请发宣成书院山长疏》。
[14]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七,《学正盛君传》。
[15]李绂:《穆堂初稿》卷三十五,《送侍读学士张公督学京畿序》。
[16]李绂:《穆堂初稿》卷二十六,《亡兄李巨方墓志铭》。
[17]李绂:《穆堂别稿》卷十四,《云南驿程记上》。
[18]袁枚著,周本淳标校:《小仓山房诗文集》卷二十七,《内阁学士原任直隶总督临川李公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www.daowen.com)
[19]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七,《阁学临川李公神道碑铭》。
[20]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十四,《李绂传》,清代传记丛刊本。
[21]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七,《阁学临川李公神道碑铭》。
[22]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第七章,李穆堂。
[23]王炳燮:《国朝名臣言行录》卷十二,《李绂》,清代传记丛刊本。
[24]王炳燮:《国朝名臣言行录》卷十二,《李绂》。
[25]清国史馆编,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十五,《李绂传》。
[26]清国史馆编,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十五,《李绂传》。
[27]清国史馆编,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十五,《李绂传》。
[28]王炳燮:《国朝名臣言行录》卷十二,《李绂》。
[29]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卷十七,《阁学临川李公神道碑铭》。
[30]李绂:《穆堂别稿》卷三十九,《书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序〉后》。
[31]李绂:《穆堂初稿》卷二十六,《文学刘先生墓志铭》。
[32]李绂:《穆堂初稿》卷十八,《致良知说下》。
[33]李绂:《穆堂初稿》卷二十四,《中庸明道论》。
[34]李绂:《穆堂初稿》卷二十八,《高安县学生吴君墓表》。
[35]李绂:《穆堂初稿》卷四十五,《书〈朱子语类〉后》。
[36]李绂:《陆子学谱》卷首,序。
[37]李绂:《陆子学谱》卷一,《求放心》。
[38]李绂:《陆子学谱》卷五,《家学》。
[39]清国史馆编,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卷十五,《李绂传》。
[40]李绂:《穆堂初稿》卷四十五,《书孙承泽考正〈朱子晚年全论〉后》。
[41]李绂著,段景莲点校:《朱子晚年全论》卷首,校刻《朱子晚年全论》序,中华书局2000年。
[42]李绂著,段景莲点校:《朱子晚年全论》卷首,校刻《朱子晚年全论》序。
[43]吴长庚主编:《朱陆学术考辨五种》卷首,序言,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年。
[44]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八,《子部》,《陆子学谱》条,
[45]夏炘:《述朱质疑》卷十,《与詹小涧茂才论〈朱子晚年全论〉书》,新文丰丛书集成三编本。
[46]李绂:《穆堂别稿》卷九,《说考解》。
[47]方苞撰,刘季高标点:《方苞集》卷四,《〈李穆堂文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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