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中国的知识阶层不过是要维护中国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为适应此一地位,拟对整个思想、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结构作全面的调整。”[1]
大略言之,这也是康有为所想做到的事。不过,他不仅做了这些。他有鉴于现行制度(包括现代西方的制度在内)在某些方面并不完善,于是想建立一种未来的新秩序,令人人都生活在充分的和谐与快乐之中。因此,他除了界定中国在现代世界中的地位外,更界定一种理想的新世界。
康有为心目中的现代中国为一独立自主的国家,经由现代化而获致充分的财富与武力,以保障在国际中应有的地位,同时具有特殊文化风格的立国基础。因此,他的此一立场与主张全盘西化的知识分子,大不相同,他们认为毫不保留地西化乃是现代化的唯一途径,中国不必要保留其原有的文化。修斯(E.R.Hughes)对康氏立场的评估大致是正确的:
我们知道康氏不仅读过其他国家的历史,同时了解“中国不过是全世界的八十分之一”。而且他把此事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经验。
他对所读到的事既不五体投地,也不觉得眼花缭乱。相反地,他的心智受到启发,可见之于他所写的文章中,遨游于中外历史之间。他并不压抑外国历史以扬中国,也不一味崇扬西方。
修斯接着指出,康氏对西方文明的两个方面——即民主与工业——特别重视。他热烈要求采行,但不要抛弃中国的文化遗产。[2]
康氏不是一味只关心其本国利益的民族主义者。儒家学说以及外国历史的影响,使他成为一国际主义者,以至于大同主义者。他的“大同”乃是全人类(包括中国人在内)的终极目标。现代文明的要素——民主与工业——继续发展,为导致完美社会的动力。现代世界与未来的新世界之间有其持续性。
这当然会导致剧烈的变化。古代与近代的社会与政治制度最终都无需要。所有国家的国界消失之后,个体国家便不再存在。在统一的民主的世界政府之下,所有的男女都是平等自由的公民。一切财富由所有的人来创造与享用。儿童由公共机关抚养与教育;孤老残疾者也由公家照顾。自古已有的家庭与私有制都会消失。人既不受错误制度的束缚,自也不需要宗教的慰藉,孔教、基督教和回教也都会消失。人道与理性既普遍接受,也无政治、社会、道德上的问题需要解决。生活将永是幸福的。
有人说康氏的理想国基本上是以“汉族为中心的大一统思想”。[3]
他在建构此一思想时,不过是把传统的儒家天下观作哲学的加工。换言之,康氏具有大汉文化帝国主义之嫌。但我们仔细检视他的思想,觉得并非如此。他很明显地认为不仅国家,就是民族文化也都会消逝。既然所有的人种都混合为一,自不会再有特殊的中国人的存在。既然大家都说同一语言,所谓母语与父母之邦都将消逝。中国的国粹儒教在近代中国要保存,但在新世界中亦无立足之地。事实上,康氏不是主张国家主义或帝国主义,而是纯粹的世界主义。[4]
这并不是说康氏的乌托邦思想是完美的。例如,我们可以批评他所认为的科学、民主和社会主义本身,可以使人类带来负面的后果——诸如空气和水的污染——影响到人类的生存。[5]
进而言之,“科技精神的胜利”会松弛人们所具的宗教与道德价值。[6]
西方的民主社会已遭遇到物质上、社会上以及道德上的各种问题,总之并没有走上和平与和谐的大一统之途。社会主义国家也遭遇到本身的问题,远非“工人的天堂”。他们说是愿意与民主社会共存,但实际行动并非如此。这个世界仍然分裂得厉害,没有合一的希望。
我们也可以批评康有为未注意到社会问题的复杂性,不能作单纯的解决,问题的答案常常又变成其他问题的根源。他的乐观使他不能理解到世上无完美的制度,因为制作的人类原非完美。[7]
既无法去除人类的缺点,终有缺点的制度,终有痛苦。[8]
人们永远不断地会去设法消除缺失。
不过,我们不能否认,作为改革者和理想主义者的康有为有其意义,他忠实地设法免除人们的痛苦。留华多年的美国教育家兼外交家司徒雷登在1905年初曾说:(www.daowen.com)
在一个以理性、正义与国际友好为基础的新世界秩序之下,中国会作绝大的贡献……保全中国的囯家自由与民族文化与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和平,以及全人类的福祉,是不可分的。[9]
司徒雷登说此话时,并无戊戌变法在胸,但他却无意间支援了康有为创造现代中国的努力。著名的德国汉学家傅朗克(Otto Franke)在20世纪初也说:
虽然儒家所教导的世界和谐与和平将是遥远的美梦;……但是我们不应丧失更高更好目标的信念。因为没有信念,我们的努力便无目标,这个世界的历史也无意义。[10]
傅朗克说此话时,不可能见到《大同书》手稿。不过,假如他见到此一一元哲学,也许会赞美此一作者,独自努力为人类建一目标,为历史赋以意义。
【注释】
[1] Michael Gasster,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the Revolution of 1911,p.248.
[2] E.R.Hughes,The Invasion of China by the Western World,pp.114~115.
[3] Mary C.Wright,The 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p.223.
[4] 参阅Klaus Mehnert,“The Social and Political Role of the Intelli gentsia in the New Countries”,pp.125~126.
[5] 参阅Athelstan Spilhaus,“The Next Industrial Revolution”,p.1273。
[6] 参阅Will Herberg,“What Keeps Modern Man from Religion?” pp.5~11。
[7] 摩尔曾说:“当人类完美时,所有的事情才有可能完美。”(Thomas More,Utopia.trans.Paul Turner,p.64)
[8] Günter Grass,Local Anaesthetic,pp.86,284.
[9] John Leighton Stuart,Fifty Years in China,p.289.
[10] Otto Franke,“Was lehrt uns die Ostasiatische Geschichte der letzten fünfzig Jahre?” pp.70~71;英译见 Lonan Wang Grady,“Germany's Role in the Boxer Movement”,p.135。引文略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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