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交替之际的中国现代化问题,至少部分总结于对中西文明的评价。每一主张现代化者或显,或隐,或有系统,或作随谈,都有其说辞。一般言之,老一代传统较深,西学较浅,自较倾向中国文明;而新一代与中国之过去无论在思想上或情感上联系较薄,颇愿毫不保留地接受西方文化。这两代人的历史环境迥异,见解不同,所言几不相类,彼此之间难以了解,老一代对新一代轻易接受现代西方感到担心;而新一代不满老一代盲目崇拜中国传统。他们实在代表同一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两个不同阶段。老一代开了路,而新一代将其推向极端。
康有为为第一阶段最主要的代言人,虽然他的一些思想已发新一代的先声。他在1890年代至1910年代所写的大量著作中,曾指明中西二文明的优点与缺点。他认为每一文明中都有共同的价值,值得采取与保存,然而也有阻碍人类幸福的因素,必须舍去。所以他不在中西之间划一难以克服之线,而经常扎根于两者,终久必可相遇于共同的文化落脚点。他喜欢把思想与制度联系到历史情况上——即他所相信的人类发展阶段说——而其评价则根据是否适合于不断在变迁的实况。一个社会到了某一发展阶段,必须采用适合此一阶段的思想与制度,不管地理或民族的背景如何;在另一方面,则须排弃已过时的,同时也不要去试适合将来的阶段,否则将带来灾祸。
因此,一个国家必须不时作文化上的调节。在各国之间关系日益密切的时代,又必须照顾到邻国的适当调节。中国既在物质文明上落后于西方,则必须在科技进步上接近欧美的水平。[434]
再者,西方既无以在道德发达上超过中国,中国宜保持其优越之传统——儒教[435],因其不仅对中国,同时对所有文明之人有益。
是以,所谓现代化乃指向进步的持续文化调节。文明之路乃是通向所有人类的幸福,并不是某一国家或某一民族的特权。每一国家可给其他国家提供利益,但没有一个国家应该取消本身的成就,以便效法其他国家。儒教非全属中国,为中国之利,正如物质非全属西方,仅有利于欧人、美人。西方不会愚蠢到放弃科技以交换中国的道德传统,中国也不会丢掉本身的价值系统以迎合工业化。
此乃康氏对中西文明的一般立场。此一立场前已略微涉及,包括三个相关的主张:(一)凡在某一发展阶段获致的有效因素,适宜任何国家趋向或达到此一阶段;(二)中国在物质成就上落后西方,然而在道德成就与西方相等或超越;(三)中国须在物质文化上与西方并肩,同时保持其道德传统中最有价值者。我们可以怀疑康氏对中西文明估价的正确性,他的现代化计划之可行性,或他的理论是否健全。但无人可以否认,他的一般性立场之具兴味,值得思考。
在1890年代到1910年代之间,康氏不曾放弃过他的立场。唯一例外,可能是在建造大同构想一段时间。不过,当历史环境改变,他的思想趋向也有所改观,他毫不犹豫地变换他的重点立场。一般而言,他在早年强调第一个主张,而在晚年强调其他两个主张。
康氏有鉴于顽固传统派的愚昧,一再强调西方之所以富强,主要基于与中国圣贤所立的同一原则。例如,他在1897年说:
政治之学最美者,莫如吾六经也。尝考泰西所以强者,皆暗合吾经义者也。泰西自强之本,在教民、养民、保民、通民气、同民乐,此《春秋》重人,孟子所谓与民同欲、乐民乐、忧民忧、保民而王也。……中国所以弱者,皆与经义相反者也。[436]
如前所述,这段话无异说中国的现行政治制度,完全不合儒家的要求。[437]
大约也在1890年代,康氏在致友人书中,曾经笼统地陈述了社会价值世界化的信念。他说中国的真理,全世界都会跟随。中外人民之间,包括被误称的“西夷”在内,怎么会有任何不同?[438]
迟至1903年,他又重申此见而未变。他认为孔子之道“大行于欧美,而反失于故国”。[439]
不过,康氏曾明白指出,德行之根本相同并不是说,不同的国家没有独特的文化形态。事实上,不同的地理与历史因素经常产生不同的风俗,使得不同的国家在文明进步上有不同程度的成就。[440]
因此,中国人有其特有的气质,不同于西人,在道德方面有进展,而在工业上远远落后。康氏认为若国人忽视科技,因而失去现代化的机会,将是愚不可及的;但若抛弃中国气质愿为“化外西人”,也一样的笨拙。[441]
在此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康氏虽向往全世界人类的大同文明之到来,但他并不要消灭一个国家的文化认同,以达到此一目的。相反的,为了乌托邦之到来,文明国家如中国须在致力世界化之时,不要失掉文化的个性。种性自裁不是进步。有鉴于此,康之反对全盘抄袭西方,并不构成一种保守主义,因他并不反对文化转变。
事实上,康氏认可文化转变的价值和必要,此乃各种族文化交流的结果。没有一个文明可能在僵化孤立中发展和生存。1902年游印度时,他写下了他的观察所得:
夫物相杂谓之文,物愈杂则文愈盛,故文明者乃智识至繁,文物至盛之谓。……盖娶妇必择异姓而生乃繁[442],合群必通异域而文乃备。[443]
此似是康氏文化综合论的理论支柱,可经由中西两文明中最进步的因子结合而成,亦即梁启超所说的“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444]
此种对文化问题所取的广阔视野,得之于康氏对中西文明所采的欣赏态度。一位西方学者说:
康氏不仅读过其他囯家之历史,知道中国乃“全球八十之一”。
他并以此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经验。他并未被所读到的西书眩惑或倾倒。相反地,他的心智受到启发,并表现在他的文章里,自然地神游于中西史事之间,既不以中国历史蔑视外国历史,也不盲目崇拜西方。[445]
这不是说康氏的趋向是独特的,绝不是。康氏对人类价值的世界观及其认为文化适应的必要,在不同程度上,为当时一些受到传统影响而希望中国现代化者的共识。在这些人中,汤震尤接近康氏之见。[446]
公羊学派的廖平曾说,文化间既无明确的界线,中西互相学习最为有益。[447]
谭嗣同与梁启超可想而知,是附和乃师之说的。[448]
即使蔡元培与蒋梦麟与康氏无思想上的渊源,也达到“真理无国界”[449],及“对某些问题的中西见解非常相似,甚至完全相同”[450]的结论。罗素显然未能洞悉这些人(包括康氏在内)的观点,所以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没有理解到人类道德到处都是一样的”。[451]
然则,康氏的立场并非怪异或含糊,只是不幸地未被他同时代人所理解。总之,那些认为中西不可能在共同或平等的条件下交流的人,自不会欣赏康说,而认为中国只能顽固地抓住旧传统,或接受外来的一切。康氏抱怨道,“今新学者,则尽弃中国之旧,旧学则如三家村学究,太不知时”。[452]
他的抱怨并非毫无根据。一方面,他遭到保守派攻击,认定他要完全摧毁中国的制度和风俗,暗中把中国人转化为西人[453]——此乃康氏坚决反对者。另一方面,西学派认定他由变法沦为反动,反对现代化[454]——亦乃康氏从未试图之事。未悉康氏真实立场的历史学者,认定他是西方的膜拜者,而伪装孔门之徒。[455]
康氏被视作反动,一部分咎由自取。仅举一事,他经常不经意地自招误解。民国初年在政治上、社会上、思想上所呈现的混乱情况使他震惊,以至不同意当时一些人认为剧烈的改变是“将会更好”。[456]
他把这些剧烈改变视为自己理论的证言——未成熟的文化转变总是破坏性的并为中国带来灾难。因此,他极力反对共和与“新文化”运动,经常禁不住说得过分,甚至与自己从前所说的抵触。为了争辩,他竟愿违离一贯的维新的、世界化的立场,而取顽固保守立场。他不谈全球文化观,而强调文化的民族主义,不谈中西精神,而见及“中西之争”。他认为中国道德优于西方;西方除了“科学与技艺外”,不能教导中国什么。(www.daowen.com)
康氏一反早期的信念,认为西人虽有进步的工业文明,并不如其中国崇拜者所想象的那样“文明”。在1916年,他谴责国人眩惑于西方工业重镇的神奇:
其过巴黎者,惊其霸业,慕其繁华;其过纽约、芝加高、三藩息士高者,慑其二三十层之楼。观飞,惊骇其制造之惊奇且伟大也。于是误以为政治之美也。……若美之弊俗,则不知也。[457]
即使在1904年,在撰写《物质救国论》前一年,他已不满意欧洲的非物质文明。意大利增加了他的失望:
未游欧洲者,想其地若皆琼楼玉宇,视其人若神仙才贤,岂知其垢秽不治诈盗遍野若此哉!故谓百闻不如一见也。吾昔尝游欧美至英伦,已觉所见远不若平日读书时之梦想神游,为之失望。今来意、普,登岸而更爽然!
他接着说,连意大利的建筑都不如中国。[458]
这种说法不仅是自1897年访问香港后对西方文明所持态度的修正[459],而且也违背他在《物质救国论》中的一些观点。
在此有一个问题,康所认为中西价值基本相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既修正他对西方文明的评价,是否也意指对此一信念的修正?
仔细阅读康氏文字可知,他的世界立场并未改变,只是对存在于不同时间内的道德情况评估有异。他似含蓄地划分理想的价值系统与实际存在的道德,划分真正的儒教与历代所盛行的儒教,划分西土圣人之教与实际欧美人的表现。人类既远未臻完美,他们的表现自然不符理想,在不同时间有不同程度的不相符合。例如,中国在东汉时表现甚佳;在近代西方人的表现,颇与孔子之教(以及西方圣人之教)相符。因此,西方的国际公法使康氏想到中国在春秋时代的情况。[460]
但是整个来说,中国及其西邻的表现,都令人失望,两方面都未能超过“据乱世”。[461]
就品行而言,中西大致相当。但如拿中国最好的与西方最坏的比,吾人自不得不作取舍。结论是:中国可学自西方的乃是科技,或用康氏之词——“形而下之物质学”,而与“形而上之道德”无关。[462]
康氏为了维护道德传统,暂时搁置经今古文之异,及其对今文的偏好。此一转变的明证是他对“东汉”的赞美[463],东汉是足以代表中国道德价值优越的时期,但东汉儒士多属古文派,而今文显然式微。此一观点的改变自非意指康氏对儒学立场的根本改变。吾人须知,他虽以今文为完美,却未以古文全无价值。相反地,他曾明言,古文适合“升平世”之人。更确实地说,他认为“帝国儒教”(理雅各语)中的道德因素,虽离理想甚远,毕竟是可求之次,为引导人们从“据乱世”过渡到升平世之所必须。今文的价值系统(他认为实质上与西方的民主与社会主义相一致)只能在最后一阶段实现,在当前还不是时候。传统在尚未枯息失效之前,不应抛弃。
此乃康氏矛盾立场之所在:为了现代化,中国必须努力工业化,并同时保存固有道德传统;换言之,中国不宜以“国粹”交换西方生活方式,此乃工业化的条件。[464]
康氏并不如批评者所说,要维持现状或复古,要回到共和以前的社会与思想的状况。他并不曾提倡“文化还原”(cultural atavism)之说。他虽曾因时而改变重点,却未尝移动变法维新立场,及经由适当途径现代化以重整中华的终生目标。他反对共和,并不是要延续专制,而因其相信中国还不配实施共和[465],何况共和不仅行政软弱无能[466],并因盲目西化带来社会上以及思想上的紊乱。不管对错,他只是不愿承认君主立宪之前可以施行共和,也不愿承认为了现代化,中国必须不再是中国的。
康氏强调保存中国“国粹”之余,不免接近我所说的“文化民族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有人说,早期的民族主义倾向在过去传统中找根据,喜谈“国魂”。[467]
康氏也许不是一般的或标准的民族主义者。不管他取哪一种民族主义,都带有世界因素,在其思想中,甚是明显。无论如何,他确热心谈过“国魂”,至少在20世纪之初谈过。下面一段文字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凡为国者,必有以自立也。其自立之道,自其政治、教化、风俗,深入其人民之心,化成其神思,融洽其肌肤,铸冶其群俗,久而固结,习而相忘,谓之国魂。国无大小久暂,苟舍乎此,国不能立。……此立国之公理,未能有外之者也。[468]
一国的文化当然不宜停滞,必须因时而变,恰当地与环境适应。但没有完全谴责旧文化的理由。康氏认为抛弃“国粹”,无异沦为文化奴隶,可谓最愚蠢之事。不幸的是,自民国成立以来,中国人正走这一条蠢路。他强烈地说:
今中囯近岁以来,举国狂狉,抢攘发狂,举中国之政治、教化、风俗,不问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欧美之政治、风化、祀俗,不问其是非得失,皆服而从之。[469]
如此发狂作文化自裁,“多行欧美一新法,则增中国一大害”。
自欧战之后,康氏似更加反对效法西方的社会与道德价值。有时他公开抨击西方文明,但他并不像梁启超那样对“科学”作轻蔑的攻击。康氏认为此战乃西方文明功利主义与达尔文主义的自然结果。此时乃是中西人士共同认可“孔教”价值之时。[470]
据此,则康氏实际上是提倡文化民族主义的儒教先知。他宣称“孔子之教”乃是中国之“国魂”。[471]
为免于中国文化的死亡,必须重新振兴儒教,此乃他一直努力而未能达到的目的——以儒教为“国教”。[472]
至此,他觉得即使是科举(他在1890年代曾抨击之),至少有一好处,即强迫士子读经,使他们有机会获得好处,而民国学生就无此机会。[473]
康氏决心拯救中国国魂不计代价,甚至放弃一些令人赞赏的见解,并与宿敌袁世凯联合。他虽反对袁氏“帝制运动”[474],却希望袁氏支援“孔教运动”。因此,孔教会被认为是帝制反动者的同盟,自非无故。他之参与1917年的复辟,更加损害了孔教的形象,以及他个人的立场。[475]
如此,由于他本人绝望而不智的举动,他的“救魂”事业一开始就不受人欢迎,而致无可挽救的失败。
不过,说句公平话,康氏不是真正的反动派,也无意当反动者。如前节所述,他认为中国必须采用西方物质文明以现代化,并没有放弃乌托邦的理想,而是迂回一下。他深信革命所造成的文化断层只会阻遏有秩序的进步。他既搁置在《大同书》中所列社会文化转化的最高日程表,乃提出社会文化重建的最低日程表——经由工业化而现代化(即1905年《物质救国论》的主题)。他希望由满洲皇室或孔子后裔来实行君主立宪,以代不稳定的共和;盲目的西化可代之以有选择的文化适应。他寄望于此时,十分不现实,终证实为落空的希望。时潮对他不利,他有太多的敌人。不过力抗激烈潮流,他确具因信念而来的可佩勇气。事实上,作为孔子的信徒,他不过做了孔子已做过的,“知其不可而为之”。[476]
在某一意义上,康氏是一反动派,他反对破坏中国传统,反对全盘西化(此在1920年代已成为中国“新青年”的信念)。康氏在1892年说过,与时相左乃是“远于人”。[477]
康氏反对激烈时潮,确已远于人,对其维新主张既无补,对挽救文化解体也无助。真正的悲剧并不在于康氏未能说服国人他的现代化计划之益——工业化而不失为中国,而在于他的敌对派想建立西化为现代化的方法也失败了。最后,中国不受“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节制,而是受马克思、列宁与毛泽东的同伙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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