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于1884年27岁时达成其生平第一个“世界观”。以下是他自述如何达成的大纲:
早岁读宋、元、明学案[379]、《朱子语类》。[380]于海幢华林[381]读佛典甚多……旁收四教。[382]兼为算学,涉猎西学书。秋冬独居一楼,万缘澄绝,俛读仰思。至十二月,所悟日深。因显微镜之万数千倍者[383],视虱如轮,见蚁如象,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一秒数十万里,而悟久速齐同之理。[384]知至大之外尚有大者,至小之内尚包小者,剖一而无尽,吹万而不同。根元气之混仑,推太平之世宙……其道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理皆有阴阳,则气之有冷热,力之有拒吸,质之有凝流,形之有方圆,光之有白黑,声之有清浊,体之有雌雄,神之有魂魄……合经子之奥言,探儒佛之微旨,参中西之新理,穷天人之颐变……人群之合,诸天之界,众星之世。[385]
然则康氏哲学之基石似乎就是“元”的概念。有人说他思想中的“元”就是理学中“太极”(阴阳之本)的别名。[386]我不否认康氏在别处与理学之渊源,但在此他的“元”乃直接来自《易经》[387]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388],因康曾一再引及此二书。例如,康氏研究董氏之书[389]中有一处说,元乃万象之本。天人之本于元,就像波浪因海而起[390],此处接着与董书有相似之见:
谓一元者,大始也。……元犹原也,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391]
康氏以“元”为“气”时,乃近乎理学之说,他说:“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392]
但遗憾的是,康氏未能对气之一词作明确的界定。有时他几近物质主义。例如:
天地之间若虚而实。气之渐人若鱼之渐水,气之于水,如水之于泥,故无往而不实也。人比蟭螟硕大极矣,不能见纤小之物。若自至精之物推见,则气点之联接极粗。[393]
有时康又似追随理学家,如周敦颐、张载和朱熹之流,也许还有汉代的董仲舒。所有这些人都把气作为不同的“以太”和“力量”来理解。[394]
但康与朱熹大异,朱谓:
理在气先。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万物皆如是,大若天地,小若虫蚁。[395]
而康说正相反:
凡物皆始于气,既有气,然后有理。生人生物者气也。有气即有阴阳,其热者为阳,冻者为阴,朱子以理在气之前,其说非。[396]
此重“气”之信念导致康得到一有趣的结论,即自然或物质世界在太初之时不能说含有道德性,仍是纯粹的原始野蛮动力。康坚持说,此一事实为制作制度的圣人所认可:
孔子创制皆本权势,明善至美不本为制以权势者天也。圣人受形于气,受理于天……吾故曰:势生道,道生理。[397](www.daowen.com)
欲明此“道”、此“理”的意义并不容易。前者康氏也许指的是自然秩序,而后者则是人对此秩序之理解。但是十分明显的是,康氏再一次在时间或逻辑的层次上把“气”置于“理”之上。
一位中国大陆学者追溯康氏的“唯物主义”至中国的气之一元论和西方的自然科学。[398]
他说康氏将古代中国气的唯物观与近代科学概念如“以太”、如“电”相合,而给予其哲学以科学的内容。[399]
不过,并非所有在大陆的中国学者都以康具“唯物主义”。例如一篇由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六位年轻学者共同执笔的文章,谴责康氏与谭嗣同一样,尽管他们很浮浅地引用到自然科学,在强调仁爱之说时,都不免沉湎于“理想主义”之中。[400]
以上两种说法都失之于简单化。事实是,康氏既对他所用之词汇并不精确,吾人便难以标准的哲学名词,如唯物论和唯心论、一元论和多元论来恰当地论述他的思想内容。假如他的气之概念指的是唯物论,他的仁之概念就同时是唯心论了;假如“元”指的是宇宙的一元论,则阴阳之概念又不得不使人认此为多元论。下引康氏在1890年代所陈述的一段,与此问题特别相关:
孔子原本天道,知物必有两,故以阴阳括天下之物理……就一身言之,面背为阴阳;一木言之,枝干为阴阳;就光言之,明暗为阴阳;就色言之,黑白为阴阳……天下之物,无一不具阴阳……孔子穷极物理,以为创教之本,故系易立卦不始太极,而始乾坤阴阳之义也。元与太极、太乙不可得而见也,其可见可论者必为二矣,故言阴阳,而不言太极。周子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不知生物之始一形一滋,阴阳并时而著……波斯古教之圣祚乐阿士对亦以物物有阴阳,其与孔子暗合者乎?[401]
康氏对两极观颇为认真,可见之于他推演此一观点于人性说,藉此解决千古以来性善与性恶的争论。[402]
对于天人之说,康氏大致追随儒家传统,仅有少许的修正,就像他对待他的宇宙论一样。他深信天与人出自同源,且在同样的情况下形成:
夫浩浩元气,造起天地。天者,一物之魂质也;人者,亦一物之魂质也。虽形有大小,而其分浩气于太元,挹涓滴于大海,无以异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403]
神者有知之电也,光电能无所不传,神气能无所不感……无物无电,无物无神。[404]
在此一含义不十分清楚的文字中,吾人很难知悉康氏的确切所指。他以天地皆属浩浩元气,显指两者皆由元气而来,虽说人出现于天地造起之后。他说人之魂质形成于天地造起之前,但人之性命“虽变化于天道,实不知几经百年千万变化而来”。[405]
此乃董仲舒之言曰,人性得之于天[406],康氏并未澄清人类开始的过程与形式。在1890年,当他教一个学生基本的哲学时,曾说到人从猿猴变化而来之说。[407]
因此,康氏似乎并不反对用进化论来解释天道,而略微将西方的科学思想介绍到中国哲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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