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治经给他提供了社会哲学的基础,同时为他的变法运动提供了理论支柱。他于1891年刚完成《伪经考》一书后,立即开始写作《孔子改制考》,于1896年完成,正好是戊戌变法前二年,而出版时正是短命的“百日维新”前几个月。[206]
此书的主题是在显示:作为学术与道德主宰的孔子,不是历史传统的传承者,而是一位掌握一切永恒真理的教主。康氏旁征博引之余,辩称三代教化之美事实上乃是孔子的制作,并说中国远古发生的事实绝对无法探知。[207]
因此,孔子无从承受以转授给后来的学者,他必须自起炉灶,根据理智来完成他的学说。伟大的人如孔子用不着学术权威或历史证据来证实他的学说,因他够资格创教,以及演成新的制度来代替旧制度,即所谓“改制”。[208]
康氏说:创教之权并不独属于孔子。康氏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说明晚周诸子都可说是创教的教主。下面一段话特具兴味:
洪水者,大地所共也。人类之生皆在洪水之后,故大地民众皆萌于夏禹之时,积人积智二千年而事理咸备,于是才智之尤秀杰者,蜂出挺立,不可遏靡,各因其受天之质,生人之遇,树论语,聚徒众,改制立度,思易天下。
孔子是诸子之中的最圣者。人们向他求教诲、求指点。最后到汉代,儒学独尊,完成思想上的大一统。[209]
康氏又说汉朝为以后的其他朝代所不及,就是因为尊儒。[210]
康氏于辩说孔子创教,由后人口述而为万世教主之余[211],又谓公羊家解释的孔子学说乃是圣人改制变法的哲学。[212]
以康之见,孔子演成这些学说之后,事实上他已具王者的地位,以制作改制。但因其并非实际上的统治者,他没有权力执行他的制作。他之为“素王”并未降低他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他在《春秋》以及其他经书中提供了相当丰硕的王制,以为后世的引导。[213]
孔子改制的主要学说,即三世说前已述及。现将着眼于康氏于《孔子改制考》中论及的其他思想,这些思想在他的其他著作中亦甚显著。
康氏主张上古尧、舜、文王的制作并不是孔子所遵行的模式,而是孔子所归诸圣王的理想制作。事实上,圣王本身并非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孔子所造以象征理想的政治制度。文王所立为“君主之仁政”,而尧舜所立乃“民主之太平”。[214]
康氏深信统一乃是良好政治不可或缺的条件,一分裂而混乱随之。中国历史显示唯有大一统的帝国才有和平与进步。他并不赞同一般儒者美化上古封建,以秦始皇为不合王道;他完全赞同始皇的政制,认为完全合乎“《春秋》大义”。他说“封建诚非圣人之意”。[215]
不喜欢政治的分裂与地方的分权,一直是康氏政治思想中的重要因素,而且对他的变法思想有相当的影响。
康氏相信帝制是有严重缺点的,它虽有功于政治的统一,但其专制原则毕竟产生许多流弊。时间一久,其缺失益加明显,最后必然过多于功。中国维持了二千年的专制,以至停滞在较低的社会发展阶段上,不能到达大同之世的美境。中国必须要像其他进步国家一样,放弃专制,渐渐进入君主立宪的仁政,然后迈向民治。从中国的政治和思想背景衡之,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中所透露的政治思想确是相当激烈的。
在《改制考》中未见他在《大同书》中所提出的激烈社会转变,而所见仍是对人际关系与传统道德的尊重,对基本家庭关系亦表依从。下引一段乃康氏论及孔子赞同新郎伴新娘自娘家于归,所谓“亲迎”有云:
孔子最重父子,然夫妇不从,则父子不亲,故特制亲迎之礼,以重其事。[216]
康氏用同一语调评述父丧子守制三年之事。[217]
凡此都与他在《大同书》中所预见的相去甚远——家庭加诸个人的许多苦楚将随大同世界的来临而消失。
这种不相同的见解并非不一致,而仅仅显示康氏如何在他一生中的不同阶段,扮演两种不同的任务:在儒家原则上形成一改制哲学,以及建立一超乎儒家的广泛哲学体系。关于后者,他经常超越今文经的范畴,超越既存制度与价值观。关于前者,他遵从既被接受的社会与道德价值,以及注视制度改革的理论基础。《改制考》与《大同书》并不相互抵消,而代表思想的两个层次。
康氏大受惠于公羊学的前驱,但他比最勇于在经中求政治改革的人更前进。[218]
我们不问康是否真诚,他写《孔子改制考》是确有实际目的:劝导清廷改制,以及使其他学者相信——作为一个好儒者,他们不应该反对变法。[219](www.daowen.com)
他于1898年6月将此书与奏章一齐进呈光绪皇帝,是有意义的。[220]
因此,康氏致力于转儒学为变法哲学,不应该视为一经学研究的学术贡献,而应重视它对当时以及后来中国近代史发展上的实际影响。毫无疑问的,康氏在使年轻的皇帝从事变法,以及在他周围聚集一些愿为变法献身的才俊,获致某种成功。但他的成功是极有限的。他的异端经解导致许多学者与官员的痛恨,而戊戌变法运动也只是昙花一现。
康氏大胆不经的观点对他的变法来说,功过参半。这些观点,不说敌人,即他的一些赞助人也不能接受。他的书出版以后,一直可闻大声抗议,特别是那些贬抑古文经的著作。[221]
《伪经考》一书(1891年出版)在1894年被禁,即由于抗议的结果。[222]
在《孔子改制考》中的见解更加激怒传统派人士,也使一些进步分子皱眉。张之洞曾对康氏的活动感兴趣,但至此他不再支持康。[223]
朱一新是康氏敬重的朋友,强烈反对康氏对儒学的解释,而且感到强调不实的素王来推进变法运动,犹如丑闻。[224]
文悌是一极端保守派且为康氏的恶敌,猛烈攻击康氏。当康氏进呈此书给皇帝后不久,文悌上奏指康为思想上的叛逆[225],《孔子改制考》引起广泛的争论,即使参与变法的陈宝箴和孙家鼐也不得不表示不同意此书的观点。[226]
孙氏向清廷提议,像这样的书必须严禁,政府需要准备适当的教科书,为将入新式学堂的学子们学习之用。[227]
在变法积极展开的湖南也引起强烈的反响。[228]
我们应问,康氏是否有重释儒学以推进变法的必要?康氏和他的徒弟们当然认为必要。例如欧榘甲曾说:
中国之衰实由人心之衰,人之无知乃因学术之式微,学术之式微乃因六经真谛之不明。若六经不明,则变法无以有成。[229]
此说大似康氏本人信念的忠实反映,有其道理。因传统中国的思想和制度是不可分割的,很难使其一变而另一不变。[230]
最近一位西方学者曾指出:
正统儒学早已成为停滞而腐败政权的支持,若不从思想解放入手,中国人民将成现代世界里的中古人。[231]
的确,我们甚至可说:康氏作为变法运动的思想领袖,必须要革新儒学。[232]
他重建孔子的学说可以加强他对变法的见解,使其他学者可以拒斥或谴责,但不能忽视,包世臣(1775~1855)和冯桂芬(1809~1874)提议变法时,不曾怀疑正统儒家传统的有效性。他们的见解也因而引起极少的注意。[233]
假如他们像康氏一样地革新儒学,他们或也会引起官僚士大夫们的震动,即使最后拒斥改革,亦会注意他们的提议。
把康氏的以儒改制视作变法的权宜之计是不正确的。保全中国的文化认同(儒学)和维持中国的政治独立(帝国),在康的心目中是同等重要的,两者都不能被“西潮”所吞没。他的变法目的已明确地载于保国会的章程中,该会第一次会议在1898年的春天举行。章程第二条规定此会的目标是“保全国土、国民、国教”;第九条规定“讲求保国、保种、保教之事”。[234]
康氏虽然心仪西学,但他从不认为中国在道德价值和伦理原则上不如欧洲,即使在科技和政府方面的确落后。他相信儒学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学说优越。这是中国的传统,其优越更加要保全;事实上,这个传统才使得中国和中国民族值得保存。康氏按照公羊说法华夷之别端在文化[235],更谓如果失去中国的传统,中国民族便无可认同。保全儒教与保全帝国一样重要。为了保全帝国的目的,中国的法律、行政和经济制度都必须按照西方的模式改变;但如果放弃儒学,企图对整个道德生活西化,则将是文化自杀。因此,康氏在《孔子改制考》一书中所取的立场,可说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与《大同书》中的“文化大同主义”,显然有异。
康氏认为儒家传统的保存有赖于清除其中的过时货,以及将其从过时的制度中脱颖出来。而且,思想革新虽在儒学的范畴之内,无论思想和制度都有必要变更。外国的文化因素可以借鉴,但仅是增饰而不是取代儒学。据此可知,在康氏改制之前,他已致力于重建儒学,不仅为改制提供哲学基础,而且是要保全中国最好的道德传统。康氏热心保全此一传统更可见之于他以儒为教的企图。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