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对许多重要的儒家学者作或褒或贬的评价。唯一使他无条件信服的只有孔子本人——不是一般人所认可的孔子,而是他自己所认识的孔子。康氏的评论常带教主口吻,难免没有偏见。但不管他对别人的内在估价如何不可靠,至少反映了他自己的信念。我们由此可略见他的哲学立场。
孔子的门徒中以颜子、曾子、子思和孟子最有名。康氏很少提到颜子,可能因“回圣”没有留下什么著作。康氏显然偏爱子思和孟子,但对曾子较轻视。他接受程颐(1033~1107)所说子思是《中庸》的作者,并认为是孔学中最好的一篇。[65]
他对孟子更热心,可从下面一段引文中得知:
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传之子思,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孟子乎,真孔门之龙树、保罗乎?![66]
不过,康氏景慕孟子并不是毫无保留的。有一次他不以孟子有名的性善说为然,而甚以荀子的性恶说具有价值。康氏写道:
荀子之与孟子辨者,盖深恐人之任性而废学……是荀子言,未见有悖于圣言者也……然正惟从孟子之说,恐人皆任性。[67]
曾子及其《大学》和《孝经》在康有为看来低于子思与孟子。康称曾子只是“守约”之徒,诚如宋人叶适所说,未尝闻孔子大道。[68]
他甚轻曾子,认为朱熹以《大学》为曾子所作不确。他的理由很简单:像曾子这样的人写不出如此重要的儒家经典;再者,全书仅提及曾子一次,没有证据显示他撰写此书的任何一部分。[69]
在人性问题上,康氏站在荀子立场反对孟子,但整个说,他是反对荀子哲学的。他的谴责是相当彻底的:
浩乎孔子之道,荡荡则天,六通四辟……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70]
康氏继谓:
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凡中国二千年儒先所言,自荀卿、刘歆、朱子之说,所言不别其真伪、精粗、美恶,总总皆小康之道也。[71]
换言之,荀子像曾子一样,忽略了孔子的大道,以至首先导致伪经流传,最后产生了理学。[72]
汉儒中唯董仲舒受到康氏无保留的赞赏。董氏在公羊学中占重要地位,曾撰《春秋繁露》,书中述及公羊学中许多最具代表性的论点。[73]
康氏对董氏的态度,最可见之于《春秋董氏学》中的一段话。他引了一些前人赞董的话,然后说:
其传师说最详,其去先秦不远,然则欲学公羊者,舍董生安归?……大贤如孟、荀,为孔门龙、象,求得孔子立制之本,如《繁露》之微言、粤义,不可得焉!董生道不高于孟、荀,何以得此?然则是皆孔子口说之所传,而非董子自为之也……故所发言,轶荀超孟,实为儒学群书之所无,若微董生,安从复窥孔子之大道哉!?[74]
康氏曾称孟子为“孔门之保罗”;但据此引文,则董仲舒较孟子尤为光辉,而《春秋繁露》较《大学》与《中庸》更具真理。可注意的是,康氏赞董时在光绪廿三年(1897),那时他的主要兴趣在《春秋》;而他评诂《孟子》和《大学》在光绪廿七至廿八年(1901~1902)间,那时他的兴趣已经超越《春秋》。此乃他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思想转变和发展的佳例。
康氏大致对经古文有微词,尤其是宋明理学,但并不一概抹杀。有时他对朱熹表示一定的尊敬。他承认像朱熹、张载、王守仁,甚至老子,对人类有重要的影响,即在不同之世值得敬重。[75]
诚如梁启超曾经指出的,康氏喜好陆九渊与王守仁。[76]
值得强调的是,宋明理学家对康氏思想形成的影响,要比他自己承认的多。检视他的著作,特别是《大同书》,可见到康氏与张载(1020~1077)在哲学思想上近似之处。康氏博览理学群籍,不可能不细读张载的《西铭》——书中深具儒家博爱感[77],以及“礼运”中的大同观。康氏虽承认张子的重要,但难以想象何以在这一点上,没有声明张载对他的启发。也许他亟欲摆脱与理学的关系,特别是程朱一系,因而他觉得不宜将他的学术渊源归之于董仲舒以后的儒家学者。张载可能与程朱太接近而使他不敢承认。不过,梁启超毫不顾忌地明言康氏与陆王理学的思想关系。据梁氏说,康氏由朱次琦引导而窥陆王哲学。[78]
朱氏是康氏光绪二至四年(1876~1878)间的老师,后来,光绪十六年(1890)康氏在长兴里讲学时,又引导梁启超进入理学。[79]
康氏深受陆九渊和王守仁的影响并不奇怪。陆王自己叛离理学中的程朱传统——帝国儒教的基础。两人亦与康有相同之处。陆氏早在幼年听人诵读程颐之语,心中即感不快。他问:“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另一次,他研读古籍时,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的哲学见解是:
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80]
此说与康说极似。
陆氏吸引康氏者尚有一端。在语录中,陆氏要“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下引一段韵文最可见其高昂之气:
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81]
陆氏甚具独立与自信的知识勇气,也正是康有为的性格。
象山在致朱熹一函中早已先显康氏抨击儒经的无畏气概,有云:
古之圣贤,惟理是视……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或乖理致,虽出古书,不敢尽信也。[82]
王守仁与康有为相似之处,也甚明显。守仁在《大学问》中回答的一段,很可放在康氏的《大同书》中: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83]
康氏之赞同陆王之学并不奇怪,他认为陆王“直捷、明诚、活泼、有用”,因此,“自修及教育后进者,皆以此为鹄焉”。[84]
康氏不仅反对程朱理学,而且反对王守仁,确难令人相信。[85]
很明显的,陆王哲学事实上提供他反对程朱的灵感,并引导他恢复所谓“纯”儒学。[86]
但是,康氏对陆王哲学决非照单全收。此一哲学中有些思想对他毫无吸引力。如陆王的“心学”过分强调个人的道德,而忽略社会制度的探讨。再者,陆王倶未分辨真实的今文经和伪造的古文经,他们对公羊学也无特别兴趣。(www.daowen.com)
与康氏同时的儒者,有两人必须一提,即朱次琦(1807~1881)和廖平(1853~1932)。康氏20岁后曾是朱氏的学生,约三年之久(光绪二年秋天到四年冬天)。康后来超越他的老师,但他一直尊敬这位老师,并在许多地方表示他的感激。朱氏似对康氏的早期思想有影响,其影响可见之于康在光绪十六年(1890)的讲学中[87],他也很可能帮助康氏决定其思想发展的一般趋向。朱氏对儒家不同学派的兼容态度[88],足为康氏后来折中各种哲学和社会思想作好准备工作。康自认朱氏引导他直向孔子追寻最后的真理。康氏在朱氏文集(康于朱死后编辑)序中,提到他所了解的朱氏之学:
厉节行于后汉,探义理于宋人,既则舍(郑)康成,释(朱)紫阳,一一以孔子为归。[89]
“舍康成”以及“释紫阳”正是康氏所谓的拒斥古文经与程朱学派。此正是康氏于乃师死后不久所取的立场。
据康氏自谓,朱氏对康氏在学问与人格上的影响,具有决定性。他在光绪二年(1876)曾对他的老师热情恭维:
其学……主济人经世……扫去汉、宋之门户,而归宗于孔子。于是捧手受教,乃如旅人之得宿,盲者之亲明。乃洗心绝欲,一意归依,以圣贤为必可期,以群书为三十岁前必可尽读,以一身为必能有立,以天下为必可为……超然立于群伦之表,与古贤豪君子为群。信乎!大贤之能起人也。[90]
朱次琦不仅给予康氏以高度的自信,并且教以批判的精神。康氏曾述及一有启发性之事。在他离开朱氏前不久,他感到韩愈(768~824)几百年来所享的声名,有点名不副实。韩氏所关心的道,极为肤浅,而所撰述的文章很少与道有关。韩氏一直是被公认为极受尊重的学者,以及理学的先驱,康的批评当然是近乎不恭。朱氏向以严厉著称,但对康的大胆说辞仅“笑责其狂”,康并未受到他意料中的责骂。[91]
康氏于光绪四年(1878)所受到的心智上的危机,使他与朱氏的关系告一段落。
至秋冬时,四库要书大义,略知其概,以日埋故纸堆中,汩其灵明,渐厌之……忽绝学、捐书,闭户谢朋友,静坐养心,同学大怪之。……静坐时忽见天地万物,皆我一体,大放光明。自以为圣人则欣喜而笑;忽思苍生困苦,则闷然而哭。……至冬辞九江,决归静。[92]
此一“危机”乃康氏思想历程中的一个转捩点,他脱离经书而推向几个方面的兴趣:大乘佛教、政制与实际政治,以及西学。[93]
不过,他不曾放弃儒学,亦未谢绝朱次琦。他拓展了他的思想境界,奠立了以儒学为根本的折中哲学基础。他仍然感激朱氏,例如他于光绪五年(1879)写道:“吾自师九江先生而得闻圣贤大道之绪。”[94]
即使他的佛学,似亦来自儒家——王阳明的哲学。阳明不止一次用过“天地万物皆我一体”之语。
康氏离开朱次琦后的几年里,又回到经书,但用一种新眼光来读他所谓的故纸堆。至此,他全心致力于公羊学。
康氏与廖平的关系是另一回事。他俩虽同是公羊学家,但奇怪的是康对廖一直沉默。康氏对今文经和公羊学的大量著作中,完全没有提到廖平,以至于被人认为有抄袭之嫌。廖氏本人即指控康氏偷他的见解,并说在光绪十四、十五年(1888、1889)间,康曾取得其书一册,并曾与康在广州作过长谈。两人聚谈可能是在光绪十五、十六年间。光绪十七年,康氏撰成《新学伪经考》[95],而廖氏更加强调他的指控。[96]
廖氏受到好几个学者的支持。反对公羊学和变法的叶德辉,在光绪廿四年(1898)说,“康有为之学得自廖平”。[97]
梁启超于光绪廿八年(1902)写道,康见廖书后乃弃旧说,“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梁氏认为廖学乃几十年来公羊学发展的高峰,此乃无可否认的事实。[98]
侯堮对康、廖倶表同情,在民国廿一年(廖平逝世之年)有言:假如康氏有关“伪经”与“孔子改制”之书犹如闷雷轰击中国思想界,则廖平之书可说是提供了“庞大的电力”。[99]
钱穆大约在同时査考此事,所得的结论是,康确有抄袭之罪。[100]
两个事实很清楚。第一,康氏如要盗取廖平的见解,他是有机会的。他在廖平发表“今古学考”“辟刘篇”和“知圣篇”等文后一年,才出版他的《新学伪经考》(1891)和《孔子改制考》(1897)。当康仍在揭发何休的“错误”时,廖已经完成他有关“伪经”的著作。
第二,两人的见解显然很相似。当廖从事第三阶段(始于1888)的“尊今文、贬古文”经研究时,他已深信古文经源自“刘歆及其门徒的发挥”,而独今文经源自孔子。据此,廖氏乃撰“知圣篇”以赞扬今文学,撰“辟刘篇”以驳古文经。[101]
廖氏又谓,孔子晚年有改制思想,不再接受周制,乃加入春秋时代决心改变周代典制者的行列。[102]
廖平并强调,孔子在今文经中提出他改制的学说,故此“经”乃是真正的圣人之言,并不是记录古制古事的“史”。[103]
这些见解基本上与康氏在《伪经考》与《改制考》中所论相同。
另外还有一重要的相同之点。廖平在他治经的“第四阶段”(始自1898),泛论孔子所见的政治制度不仅适用于中国,而且适用于全世界;因孔子之计划原可推至全球,六经所言有普遍性的价值,自可应用于中国以及外国。[104]
而康氏给予儒学以相同的广泛解释。
相同处确甚醒目,康氏很容易袭用廖平的见解。不过,公平地说,我们不能完全否定康有独自发现同一真理的可能性。康读书之多不下于廖,自能得到相同的结论。[105]
毕竟,古文经的真实性问题早已有人提出,公羊学的研究也远早于廖平推演他的说法。康氏可能在见到廖平著作前,已受到较早的公羊家,如龚自珍(1792~1841)和魏源(1794~1856)的启示。[106]
康氏自己的业师朱次琦,在舍郑康成之说时,可能已引导康对古文经传统釆取批评的态度。我们甚至可猜想,康氏于光绪五年(1879)初识西学时,虽是一鳞半爪,但可能使康较廖更易于对群经作不寻常的解释。
必须指出,他们两人尚有重要的不同之处。康在民国六年(1917)重版《伪经考》时,在后序中说:
今世亦有好学深思之士,谈今古之变,或暗有相合。惜其一面尊今文而攻古文,一面尊信伪《周官》……矛盾自限,界畛自乱……观其尊伪《周礼》一事,而知其道不相谋。[107]
康氏所指之士,就是廖平。康可能是在驳抄袭之讥。他的理由虽未说得充分,却有些道理。廖平也举出他们的不相同处,但声言此乃康在盗取他的“知圣篇”与“辟刘篇”时,没有抓住要点。[108]
对康、廖之异,说得较确切的是梁启超(康之学生)和蒙文通(廖之学生)。梁氏指出:廖之公羊学研究有功于康,但康之受益于廖仅限于《春秋》公羊说此一主题上。康氏的哲学目标大不同于廖。廖的兴趣仅止于学术,而康则主要在实际变法。梁氏以为此乃康之创获。[109]
蒙文通则分辨两种不同的今文经学:其一源自汉代的鲁学,以《穀梁传》为起点[110],主要依赖《周礼》来解释今文经,廖平属这一支。另一支源自齐学,以《公羊传》为起点,依赖纬书解经[111],康有为属此派。因此,康虽可能袭用廖平之说,但毕竟属于不同的儒家学派。[112]
在此可有两种结论。其一,康独自得出与廖相似的见解;其二,康袭用廖说,但用之于极不相同的目的。假如后说为是,康应该受到采用别人之说而不申明的批评。但前已述及,康氏在书中提及的仅少数人,如孔子、董仲舒和朱次琦——这些人的见解他几可完全接受。他很少提及其他的人,虽用他们之说,但仅赞同一部分,如张载、王守仁,以及一些清代的公羊学者,特别是龚自珍和魏源二人。据梁启超说,龚、魏实开以儒说论政的先河。[113]
康拒绝提廖平,因他不以廖为他的先驱,虽接受廖的一些见解,但不以他为“真理”的共同发现者。假如这是抄袭,则康不仅冒犯了廖平,而且冒犯了所有他未提及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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