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已述及,康氏不接受当时的儒家传统。他坚持要回到原来的、真正的儒家,在当时已经式微的儒家[21],真正的儒家可经由对经籍的考证与清理错误的解释而重现。最需清除的是荀子学说这一学统,其次是刘歆(公元前53~公元23)的伪经,再次是朱子(1130~1200)所建立而影响深远的理学传统。[22]
康氏大胆地向这些儒家传统挑战,难怪反对变法的文悌要斥责他,“欲将中国数千年相承大经大法,一扫刮绝”。[23]
文悌的指责并非完全无据。因康氏正要打倒皇家的儒学传统——此一传统根植于朱熹的理学,而成为朱熹所不能预见的统治者的思想工具。康氏所要用来取代此一传统的是,如梁启超所说的“进步”儒学,而不是“保守”儒学;是尊崇博爱,而非个人修身的儒家;是平等的而非专制的儒教。[24]
康氏应用了儒家经典,但他对这些经典的看法确非传统学者所有。[25]
康氏对他的看法很坚持,但并不具持久的一致性。他对不同经典的评价与时有异。[26]
这些转变可说是康氏思想发展的不同面貌。下引文字大约写于1901~1902年间,就可看出他从少年到成年的重要历程:
予小子六岁而受经,十二岁而尽读周世孔氏之遗文。乃受经说及宋儒先之言。二十七岁而尽读汉魏六朝唐宋明及国朝人传注考据义理之说……始循宋人之途辙……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也;继遵汉人之门径……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乱也;……乃离经之繁而求之史……既乃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而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曰:孔子之道大,虽不可尽见,而庶几窥其藩矣……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大同、小康之道,发之明而别之精![27]
此大致可谓忠实的自述。康氏虽未明指自20岁后,何时转变他的看法,但他在《自编年谱》中提供了一些线索。他指出当他23岁时(1880),他曾撰写《何氏纠缪》,显然是攻击何休(129~182)。何氏是《春秋公解诂》的作者以及今文学的大师。康氏自称很快就发觉攻击何氏的错误,立即销毁原稿。[28]
很显然的,他在光绪六年(1880)仍然师法宋儒。在光绪九年(1883),他勤读各种有关历史、制度、音乐、声韵以及地理等书籍。这些书籍都是当时汉学家所致力的。[29]
这似乎是他师法汉学家的时期,不过很快他又转变了。
五年之后(1888),康氏“发古文经之伪,明今学之正”。[30]
当时他31岁,也就是他讲学长兴里以及完成《新学伪经考》的前三年。[31]
光绪十七年(1891),他公开与理学决裂,不久之后即从事写作第二本主要著作——《孔子改制考》。此书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才完成。[32]
到光绪十八年(1892)之后的若干年中,康氏才如他自述的“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
在上引文中,康氏指出当他“复求之经文”,发现了“礼运”中的大同小康之说;意指在他发现三世说之后,他才发现这一重要的理论。换言之,在光绪十八年之前,大同小康之说不可能是他社会哲学的指导原则。
不过,康氏本人不止一次暗不他早于光绪十、十一年(1884、1885)间就已演成大同哲学。他在《礼运注》自序中,署光绪十年甲申冬至日,也即是1884年12月21日。[33]
他又在民国八年(1919)首次发表的《大同书》前二部序中,说他是在光绪甲申年(1884)写的,时年27岁。[34]
但是他在《年谱》中则写道,光绪十一年三月演成大同之说。[35]
因此,康氏对其乌托邦思想建立的日期,自己也有点不一致。
钱穆甚疑康自定成书的日期。钱氏指出,康在“礼运注序”中所取的立场与其1890年代早期讲学长兴里时的立场,并不相同。康并不曾在其讲学大纲——《长兴学记》中,提及大同与小康。[36]
钱氏更指出,当时为康氏得意弟子的梁启超说,康要他研读历史、宋儒(陆王哲学)和西学。梁并没有提到“礼运”或大同与小康学说。[37]
钱氏认为,如康已于光绪十、十一年就已发现此一重要学说而不列入讲学的课程中,是不可思议的事。钱氏作结论道,《礼运注》不可能写于1890年代前期,可能晚至光绪廿八年(1902)左右才写成。[38]
钱氏对《大同书》的日期也有疑问。他提醒大家:当光绪十一年至十三年(1885~1887)康氏写作《人类公理》——很可能是《大同书》的初稿——时,他已开始用公羊三世说;他不曾在这一著作中涉及大同和小康。后来,在光绪十一年(1885)和十六年(1890)当他完成《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时,他才注意分辨经今古文,但仍未及大同小康之说。因此,他不太可能早在1880年代就已完成《大同书》。有资格知道此事的梁启超完全不认为康于光绪十年(1884)写成此书。梁说:“彼时尚未成书也。至辛丑壬寅(1901~1902)之间,先生避地印度时,始著成之。”[39]
钱穆的推论大体不误,不过他不知上文(见第36页注①)所说光绪十四年(1888)以前康不可能已发明大同之说的证据。
还有进一步的证据可支持钱说。钱氏提到的《人类公理》一书,虽有稿本,却从未发表。[40]
另一稿本《康子内外篇》,大约写于同时,康氏《年谱》中曾提到[41],也未遗失。[42]
检视这些稿本,可知此乃《大同书》的蓝本。虽然对儒教价值的态度在稿本中不及在书中那样激烈,但一般思想取向仍是很相同的。有一些在《大同书》中详述的观点,在稿本中已具雏形。[43]
假如他的大同思想在光绪十年(1884)就已完成,而在光绪十一年到十三年(1885~1887)写的稿本中尚未成熟,自是不可能的事。[44]
若干“内证”还可更进一步证明《大同书》不可能成于光绪十年(1884)。在该书庚部第三章中,康氏提倡应用大同于商务时,提到天演学说。[45]
康既不通英文,他所依据的最可能是严复于光绪廿二年(1896)译就的汤麦士·赫胥黎(Thomas H.Huxley)的《演化与伦理》(Evolution and Ethics),光绪廿四年(1898)出版,中译本称《天演论》。[46](www.daowen.com)
梁启超曾有缘先读付梓前的严氏译稿,并也让康氏先读为快。[47]
若康氏果然从严译中得到演化这一概念,《大同书》当然不可能于光绪廿二年(1896)之前撰成。
当我们赞同钱穆所说:《礼运注》和《大同书》在光绪廿八年(1902)左右才完成时,应该指出前书虽可能是一新著,但后书却是根据许多可追溯到1880年代初稿的最后定稿。在近年辑成的康氏《年谱续编》中,有一段提到《大同书》。编者康同璧在指出《礼运注》完成于光绪廿八年三月(1902年4月)后,有云:
同时演礼运大同之义……自甲申(一八八四,先君时年二十七岁)属稿,初以几何原理著《人身公法》,旋改为《万年公法》,又改为《实理公法》。十余年来……数易其稿,而卒成《大同书》十部。[48]
遗页参阅她继说《大学注》完成于是年7月。因此,《大同书》似于光绪廿八年的四月至八月间定稿。
康氏于民国八年(1919)在一篇序言中提到他的《大同书》:
光绪甲申(1884~1885)年廿七岁。法军侵羊城,避居西樵山北之银塘乡。痛囯难民困而作《大同书》,初意大同百年难见实行,而不意三十五年后囯联成立,遂亲见大同。《大同书》计十部,甲乙两部今始印行,余部则犹须待之异日。[49]
这一段话予人一错觉,即康氏在光绪十、十一年(1884、1885)间完成《大同书》。此一错觉印象更由他自述的“至乙酉之年而学大定,不复有进”一语加深。[50]
他应该说,他于光绪十、十一年(1884、1885)间写成《大同书》的初稿,表达他社会哲学的主要思想。
康氏在《年谱》中所记更加混淆视听。他说甲申十二月(1884年12月至1885年1月)读了佛书和西书之后,突然醒悟,洞悉了宇宙与人生的奥秘。他因而觉得世上各国家、种族和宗教都应统一,男女应该平等[51]——大家都知道这一观点后来在《大同书》中充分发挥。早在光绪十一年(1885),他说他致力研究数学并依几何学演成《人类公理》,开大同之制的先河。[52]
接着他叙述光绪十二年(1886)他的思想活动:
是岁作《康子内外篇》,“内篇”言天地人物之理,“外篇”言政教艺乐之事,又作《公理书》,依几何为之者。[53]
下面一段述及他光绪十三年(1887)的著作,也值得注意:
是岁编《人类公理》,游思诸天之故则,书之而无穷也。作《内外篇》兼涉西学,以经与诸子推明太古洪水……中囯始于禹夏之理……推孔子据乱、升平、太平之理,以论地球。以为养兵学言语皆于人智人力大损,欲立地球万音院之说,以考语言文字。创地球公议院,合公士以谈合国之公理,养公兵以去不会之国,以为合地球之计。其日所覃思,大率类是,不可胜数也。[54]
三年是则,康氏于光绪十年至十三年(1884~1887)间似乎写了不止一篇,可说是《大同书》的初稿。《人身公法》《人类公理》《公理书》和《实理公法》很可能都是同一著作的不同名称。[55]
不过,《康子内外篇》似是另一著作,代表与《实理公法》一书不同的见解。检视此二书,可知前书对传统道德和社会价值的尊重胜于后书[56],我们不能说《内外篇》是《大同书》的先驱。
问题是:为什么康氏在同时写两本见解不相同的书?也许可作这样的推测,在光绪十年到十三年间(1884~1887),康氏虽已新获大同之见,但尚未能摆脱儒家传统的影响,他对他的理论尚未完全自信。他知道自己徘徊在两种见解之间,不如把两者都写成书。后来,他思想较为成熟,遂抛弃了《内外篇》中较平和的见解,而继续发挥《实理公法》中较激烈的思想,他自称于光绪十年(1884)“写成”《大同书》,并非完全无据;事实上,在那几年,他确已谱成这一著作的中心概念,并完成初稿。
值得重视的是,康氏在《实理公法》与《康子内外篇》中,都未用《公羊》和“礼运”中的名词。因光绪十四年(1888)后,他才信奉公羊学说,切断与经古文的任何关系。光绪十四年前康氏所表达的大同思想,如他自述的,是来自大乘佛教和西学。不要忘记,他在光绪四年(1878)经历一次精神上的刺激后,把全部时间放在研读佛道典籍上。光绪十年,他重新研读佛经,同时涉及自光绪五年(1879)开始阅读的西书。大约在光绪十年冬(1884年的12月或1885年的元月),他已获得在光绪十年到十三年著作中提到的主要论点,以至终于完成他的大同体制。[57]
这些论点使他在光绪十四年重读儒家经典时,得到新启示。他虽早知公羊学说,但以前并无深刻印象,而今始见及新意义。不久,他开始引导一些学生进入他的大同哲学。梁启超回忆道,在光绪十七年(1891)初作康氏学生时,他有幸与陈千秋共同听到康氏讲解《公理通》和《大同书》二书的详细内容。[58]
梁氏听到大同说后,十分着迷,希望能够传播出去,康氏阻止,但并不完全成功。[59]
几年后,可能是光绪廿一年(1895),康氏开始用大同一词来说明他的社会哲学。[60]
在1880年代早期,佛教与西方思想使康氏超越儒学传统,并以新的眼光来看待经学,但他并不愿放弃儒学。由于在光绪十四年(1888)所得的公羊学之助,使他对孔子的学说起了新的信心。他觉察到,如果把伪经清除掉,儒学仍是世界上最好的学说,包含了欧洲和印度圣哲的真理。这一觉察给予他研治经典的新灵感。
此一研治的重要结果是《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学》,分别写于光绪十八至廿二年(1892~1896)和光绪廿至廿二年(1894~1896)。[61]
康氏明白地指出,他写前书是依据公羊春秋学,特别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及《礼记》《论语》《孟子》和《荀子》中所说的“王制”,以重建孔子所见的制度。[62]
他未提及受到“礼运”——大同思想的渊源——的启发。另一主要著作——《春秋董氏学》——于光绪廿四年(1898)在上海出版,仍以三世说和其他公羊学说为主旨,然亦特别引述大同和小康,以及“礼运”中的名句。那是儒家著述中首次出现的概念[63],也是康氏首次将“礼运”学说和公羊理论相结合。
我们可想及,康氏于1890年代搜寻资料重建儒家王制时,重阅《礼记》而发现前所未注意到的重要性,而今他哲学思想发展到一新阶段,自然使他能够将“礼运”与《春秋》连在一起。此为康氏以大气魄治经的开始。他的重点虽暂时仍放在《春秋》上,但没几年之后,他对所有可靠的经书作全面性的商榷,他后来一些儒学著作的基础就此奠立:如《中庸注》(1901)、《礼运注》(1901~1902)、《大学注》(1902)、《论语注》(1902),以及《孟子微》(1902)。[64]
南海圣人因而终于成为名正言顺而独立的儒家学者。
总而言之,康氏的儒学历程有三阶段。第一阶段自他幼年开始到大约光绪九年(1883)当他从古典转治汉学止,他大致顺从传统。第二阶段大约始于光绪十四年(1888),他叛离传统,重返古典,歧视古文经以为伪,以公羊《春秋》作重心的今文经为真。第三阶段大约始于光绪十八年(1892),到光绪廿八年(1902)结合《春秋》三世说与《礼运》大同升平说为其社会哲学指标止,他从事全面性的研治儒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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