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清末政治实践中的新孔学

清末政治实践中的新孔学

时间:2023-1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維新變法時期,章太炎對孔子的政治思想的闡釋明顯受到康有爲的影響,也以“素王改制”來定位孔子,但他的闡釋比康有爲更客觀、理性,并無神秘主義色彩。由章太炎在維新變法時期對孔子的政治形象的建構,我们可以看出:他在類比康有爲“孔教論”體系結構的同時,坚持了自己的學術立場。章太炎詆孔并不是出於學術上的嚴密考證,而是爲了反對康有爲的“孔教論”。

清末政治实践中的新孔学

對於孔子政治道德方面的思想,章太炎的態度在1900年前後有一種明顯的轉變。在維新變法時期,章太炎對孔子的政治思想的闡釋明顯受到康有爲的影響,也以“素王改制”來定位孔子,但他的闡釋比康有爲更客觀、理性,并無神秘主義色彩。章太炎認爲孔子變法改制針對的只是魯國的國情,并非爲萬世立法,孔子也并不是“托古改制”,而是損益古制:“仲尼有言: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之作,以黑緑不足代蒼黄,故反夏政於魯,爲新王制,非爲漢制也。其所規摹,則政令粲然示於禘矣。故荀子所謂後王者,則素王是;所謂法後王者,則法《春秋》是。《春秋》作新法,而譏上變古易常……漢因於秦,唐因於周、隋,宋因於周,因之日以其法爲金錫,而己形範之,或益而宜,或損而宜。損益曰變,因之曰不變。仲尼、荀卿之於周法,視此矣。其傃古也,禔以便新也。”[18]章太炎的論述顯然更符合現代人的歷史認知,顯示出他以現代的學術立場來闡釋傳統的態度。在論述“保國必先保教”的《争教》《憂教》兩篇文章中,章太炎也以“教”來稱呼孔學,但他所言之“教”是周、孔人文之教。由章太炎在維新變法時期對孔子的政治形象的建構,我们可以看出:他在類比康有爲“孔教論”體系結構的同時,坚持了自己的學術立場。

1900年之後,章太炎的政治立場發生了轉變,對孔子的道德、政治方面的思想亦由尊奉變爲排詆。他將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發展的停滯歸咎於孔子思想的獨尊。他说:“白河次郎曰:‘縱横家持君主政體,所謂壓制主義也。老莊派持民主政體,所謂自由主義也。孔氏旁皇二者間,以合意干系爲名,以權力干系爲實,此儒術所以能爲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則又不如縱横家明言壓制也。’”[19]此段文字是指“儒術”不過是對縱横家與道家的剿襲,其目的是通過爲君主的專制統治服務來獲得權力。

章太炎在《論諸子學》一文中對日本學者的觀點作了進一步發揮:“老子以其權術授之孔子,而征藏故書,亦悉爲孔子詐取。孔子之權術,乃有過於老子者。孔學本出於老,以儒道之形式有異,不欲尊奉以爲本師,而懼老子發其覆也,於是説老子曰:‘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老子膽怯……於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無儒,而孔氏之無如我何,則始著《道德經》以發其覆。”[20]章太炎以小説的筆法坐實了孔子詐取老子權術的行徑,又指出:“所謂中庸者,是國願也,有甚於鄉願者也。孔子譏鄉願,而不譏國願,其湛心利禄又可知也。”“湛心利禄”即爲儒家之通病:“儒家之病,在以富貴利禄爲心。”孔子及後世儒家既然“以富貴利禄爲心”,那麽其道德自然墮落:“然則孔子之教,惟在趨時,其行義從時而變,故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21]章太炎在政治與道德上否定了孔子作爲素王、聖人的崇高形象。以上即爲章太炎詆孔之基本觀點。

章太炎詆孔并不是出於學術上的嚴密考證,而是爲了反對康有爲的“孔教論”。康有爲的“孔教論”是要統一國人的信仰,進而爲其“保皇立憲”的政治主張服務;章太炎詆孔則是要打破偶像、解放思想。章太炎晚年在《與柳詒徵》的信中對此辯白道:“頃於《史地學報》中得見大著,所駁鄙人舊説,如云‘孔子竊取老子藏書,恐被發覆’者,乃十數年前狂妄逆詐之論……不意淺者猶陳其芻狗,足下痛與箴砭,是吾心也……鄙人少年本治樸學,亦唯專信古文經典,與長素輩爲道背馳,其後深惡長素孔教之説,遂至激而詆孔。中年以後,古文經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絶口不談,亦由平情斠論,深知孔子之道,非長素輩所能附會也。”[22]章太炎晚年走上尊孔道路之後,對“十數年前狂妄逆詐之論”表示了懺悔,并將早年詆孔歸因於康有爲“孔教論”的刺激。但他詆孔在當時促進了革命思想的傳播,具有進步意義,而陳獨秀、吴虞、錢玄同、魯迅等新文化人的批孔言論也確實受到了他的啓發。(www.daowen.com)

有些學者在梳理章太炎的思想發展史時,放大了他詆孔的一面,這顯然是以偏概全,與事實不符的。其實,即使是在辛亥革命之前,章太炎的思想也在隨着革命形勢的變化而發生轉變。1906年夏東渡日本之後,章太炎《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之演講》中提倡用佛學“發起信心,以增進國民的道德”[23],隨後在他主辦的《民報》上發表了一系列運用“法相唯識”學談佛的文章。他采取法相宗是基於學術求真的考慮,因爲他分析名相之法與現代學術的方法一致:“然僕所以獨尊法相者,則自有説。蓋近代學術,漸趨實事求是之途,自漢學諸公,分條析理,遠非明儒所能企及。逮科學萌芽,而用心益復縝密矣。是故法相之學,於明代則不宜,於近代則甚適,由學術所趨然也。”[24]但是,因为“法相唯識”學文字艱澀,章太炎又不肯“苟取便宜,失其本義”以“取諧時俗”[25],所以遭到革命同道的質疑。章太炎雖然在《人無我論》《答夢庵》等文中多次進行辯解,却改變不了他的談佛文章不被接受的現實。在1907年6月所寫的《答鐵錚》一文中,章太炎對自己的主張作出了調整。

章太炎的策略便是將佛學與儒學加以会通,以儒學的形式來体现佛學:“日本維新,亦由王學爲其先導。王學豈有他長,亦曰‘自尊無畏’而已。其義理高遠者,大抵本之佛乘,而普教國人,則不過斬截數語。此即禪宗之長技也。僕於佛學,豈無簡擇?……上自孔子,至於孟、荀,性善、性惡,互相鬩訟。訖宋世,則有程、朱;與程、朱立異者,復有陸、王;與陸、王立異者,復有顔、李。雖虚實不同,拘通異狀,而自貴其心,不以鬼神爲奥主,一也。”[26]章太炎將“自貴其心”即高揚主體性視爲孔子以降儒學的精神傳統,這與佛學“依自不依他”的精神是一致的。王陽明的心學即融合儒、佛而成,與佛法複雜艱深不同,王學“不過斬截數語”,并爲中國士人所熟悉。章太炎於是一改之前批評王學“立義至單”[27]的態度,轉而提倡王學:“今人學姚江,但去其孔佛門户之見,而以其直指一心者爲法,雖未盡理,亦可以悍然獨往矣。”[28]他提倡王學能够達到與佛學相同的目標,效果會更加顯著。

章太炎進一步指出,不僅是儒家,孔子之後的諸子亦是繼承了孔子“依自不依他”的精神:“至中國所以維持道德者,孔氏而前,或有尊天敬鬼之説。(章太炎按:墨子雖生孔子後,其所守乃古道德。)孔氏而後,儒、道、名、法,變易萬端,原其根極,惟依自不依他一語。”[29]佛學得以在中國廣泛傳播,正是由於與孔子“依自不依他”的精神具有一致性。孔子“依自不依他”的精神與西方的主體性哲學亦能相通:“厚自尊貴之風,尼采所謂超人,庶幾相近。”[30]章太炎以“依自不依他”作爲孔學之精神内核來統攝佛學、諸子學、西學,“新孔學”的體系結構已經初具雛形,但此時還缺乏學術上的嚴密論證,尚有比附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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