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爲思孟學派作品的《五行》經部、説部與《中庸》都出現了“慎獨”的概念,两者的共同特點是將“獨”與“天道”“天命”“天德”貫通。[18]《五行》經部開篇提出“天道”與“人道”的區别:“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四行和”即仁、義、禮、智的和諧,此是“善”,是“人道”。“五和”則加入了“聖”,因此謂之“德”,謂之“天道”。《中庸》亦有類似的區别:“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它同樣將“聖”與“天道”以及“善”與“人道”相連。所謂“人道”,是“理性的處理人的社會關係的行爲規範”;所謂“天道”,是“悟性的安頓人與宇宙、人與人類、人與自我關係的以德爲指歸的精神規範”[19]。與“天道”貫通意味着慎獨之學不再是局限於社會綱常的道德意識,而是即道德而超道德的。
《五行》經文云:
“(鳲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能爲一然後能爲君子,(君子)慎其獨也。[20]
此是《五行》引《詩經·曹風·鳲鳩》以言“慎獨”,两者之意似有不同。《鳲鳩》之旨在刺不一,“三家詩”無異議。然而“一”者何也?齊詩云:“鳲鳩七子,均而不殆。”韓詩云:“七子均養者,鳲鳩之仁也。”毛傳云:“鳲鳩之養其子,朝從上下,暮從下上,平均如一,言執義一則用心固。”[21]由此可知,“一”首先是平均如一之義,引申爲君子應始終如一、行爲一貫,如是則君子之心堅持不變,而此堅持不變恰好体现了“獨”的基本精神,故《五行》以《鳲鳩》言“慎獨”。《五行》説文解釋“一”云:“能爲一者,言能以多爲一;以多爲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爲一也。”所谓“以多爲一”即一種歸約、統類的能力,猶如曾子“守約”,能以忠恕之道一以貫之。所谓“以夫五爲一”即能統合仁、義、禮、智、聖“五行”,因爲此五者畢竟仍是具體的道德規範,有外在的行爲與之對應。但此統合與“約”似乎又有不同。《説文》解釋“四行之所和,和則同,同則善”時云:“和者,有猶五聲之和也。同者,□約也,與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於善心也。同,善之至也。”作爲一種社會道德,作爲一種“善”,仁、義、禮、智“四行”或許可以通過外在規範的約束而達到,此即所謂“同於善心”。但這種由“約”達到的“同”只是一種“與心若一”,而不是本然的合一。五行“和”則應“以夫五爲一”,此“德”是完全内在於本心的。因此《説文》又云:“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夫]爲□心也,然後德[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慎獨便是舍弃此“五行”而專守其心,但此舍弃并不是完全抛弃,而是一種揚弃、超越,即超離具體的自然道德、社會道德,從而上升爲身心安頓的“天道”。“五行”和合而謂之德,慎獨即達到此“天德”的途徑,因爲“獨”而後能“一”,“五行”和合爲一而後方有“天德”。
《説苑·反質》云:
傳曰:鳲鳩之所以養七子者,一心也;君子所以理萬物者,一儀也。以一儀理物,天心也。五者不離,合而爲一,謂之天心。在我能因自深結其意於一。故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是故誠不遠也。夫誠者,一也。一者,質也。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内質矣。[22](www.daowen.com)
學界一般認爲“五者不離,合而爲一”或許與“以夫五爲一”有相似之處,此統合之心并不是日常經驗之心,而是一種内在超越的“天心”,故其所爲之事乃是“理萬物”之“天道”。此論進一步引入“誠”與“文質”的概念以説明“天心”“天德”。《五行》緊接着也正是從文与質關係的角度着手的: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
王先謙云:“左襄二十一年傳‘而何敢差池’,杜注:‘差池,不齊一。’定姜及婦皆身丁憂厄,容飾不修,故以燕羽之差池爲比,齊説所謂‘憂在不飾’也。”[23]所謂“差池其羽”,乃是以羽毛之不齊一喻内心傷悲、無心顧及衣容。故《五行》云:“差池者,言不在衰絰;不在衰絰也,然後能至哀。夫喪正絰修領而哀殺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喪禮“不在衰絰”,即不在乎喪服是否穿戴工整。如果喪服穿戴工整,那麼哀傷就减少了。所謂“至内者”乃是最内在、最隱微的東西,即下文之“獨”,此不是從一般意义上説“心”,而是指涉内心的情感實存。《説文》云:“獨也者,舍體也。”此“體”當指外在的禮文形式,而不是指身體。[24]所謂“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内質”,舍體即超離外在的禮儀形式而回歸人的内在質性。但此回歸并非完全抛弃禮儀之文,如上文所言,人對外在禮儀規範的遵從難免淪爲一種習焉不察的機械重複,此時質與文、内與外原初的一體性被褫奪,因此“舍體”和“慎獨”即要從此渾渾噩噩中超拔出來,回歸原初的一體性。之所以要强調“内”,是因爲禮儀本是情感的外化,但是,既已外化便固化爲一種特定的外在形式,從而與内心的情感實存對立起來。之所以要强調“獨”,是因爲“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從根本上而言,“内”或“質”是一切“外”與“文”的前提與基礎,此即“獨”的根源性、獨立性與自足性。《禮記·禮器》云:“禮之以少爲貴者,以其内心者也。德産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爲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禮之所以有“以少爲貴者”,是因爲外在之物産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内心之德相稱。换言之,内心之德越完備,便越不需要有外在的禮儀,此所以“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中庸》)。從這一层意義上而言,“獨”乃是最高、最完備之“德”,此即“天德”“天心”。
《中庸》首章以“天命率性”開篇,以“中和位育”收束,極盡高明,而它的落脚點仍在“慎獨”:“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此同樣是從“天命”来説“慎獨”的。關於《大學》《中庸》所言“慎獨”之不同,劉宗周曾言:“獨字是虚位,從性體看來,則曰莫見莫顯,是思慮未起,鬼神莫知也;從心體看來,則曰十目十手,是思慮既起,吾心獨知時也。然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25]上文提到《大學》之慎獨乃是從人心好惡的固有傾向中體悟獨體,此是心體。《中庸》則側重於從性體的角度談慎獨,因“其所不睹”“其所不聞”不是表示被動,而是要對己所不睹、不聞之物保持戒懼,此不睹、不聞之物即是於穆不已之“天命”。“天命”之性雖然隱微之至,却是吾心所獨知,因而又是極盡顯見,此所以“性體即在心體中看出”。《中庸》於慎獨之後言“喜怒哀樂之未發”,亦是由於喜怒哀樂之情根源於好惡之幾,而此好惡又根源於獨體。喜怒哀樂作爲經驗化的情感,乃是意向性的好惡得到滿足/未得到滿足之後的體現。如人吃到喜歡的東西就開心(喜、樂),吃到不喜歡的東西就難過(哀、怒)。情感之發動指心而言,此亦是吾心之獨知,非必發見於外而後謂之已發。已發之情感有正與不正之别,即所謂“本然情感”與“非本然情感”。心靈情感必定不是盲目受外在牽引的,它與人的内在本性有着密切的聯繫。船山以爲喜怒哀樂之未發非空無所有,而“明有一喜怒哀樂,而特未發耳”[26],目的即在於尋求人心本然的情感實存。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即在喜怒哀樂還没有對象化的時候反躬人心之情感實存。此種情感實存可從好惡之意中看出,也即内心真實無妄之誠;所謂“獨”,亦是在剥離外在事物之後對心之本然狀態的復歸。因此,“喜怒哀樂未發”指涉的即是獨,即是性,即是中,即是誠。由此,獨體的雙重意義即得到貫通,而人之情感實存與“天命”之性的原初統一也得到揭示,“獨”真正成爲一個完善的本體論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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