遯卦有山高天遠之象,顯示陰長陽消,萬物也隨之逐漸退縮。比如:山再高也有一定的限度,人站在山顶上離天依舊相當遥遠;萬物蓬勃的生機也必然有消滅之時,人的强壯体魄也必然有衰弱之時。故“遯”原本就是自然之理,説明有長就必定有消,有進就必定有退,一切都在天地的循環之中,當人生已走到退職之時,不該再流連不返了,要隨應時勢知道進退。一般解經者對此卦的詮釋往往偏重於政治的相關課題,從有道與無道的對比中來論述遯退避害之理。可是政治的進退與人生的進退雖然相似,但有本質上的差異。政治的進退可以有多次起落,人生的進退是一次性起落,當退之時就不再有進的意圖。
政治的隱退之道也有助於探求人生隱退之德,其中涉及儒家與道家對此一課題的不同論述。孔子極爲關注士大夫進退的抉擇,有一些相關的論述,其中涉及有道與無道時君子應有的舉止。如《論語·泰伯》篇曰: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耻也;邦無道,富且貴焉,耻也。”[40]
孔子對君子有着較高的生命要求,不僅要篤信好學,而且要守死善道。故人生在進退時是以德性修爲來判斷的。所謂“危邦不入”與“亂邦不居”,是指這些危亂之國不僅無助於德性的培养,還有可能傷害到自身的道德情操。孔子的進退原則爲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指有道之國則進、無道之國則退。這種進退的態度在《論語·述而》篇有另外的表述方式,如曰:
子謂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41]
這種“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進退方式,孔子又稱爲“無可無不可”。如《論語·微子》篇曰: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42]
歷史人物对進退的抉擇多有不同,孔子对他们的抉择亦有不同的評價。他認爲伯夷與叔齊在天下無道時隱藏起來,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屈辱自己的身份;柳下惠與少連剛好相反,降志辱身繼續留在亂世,在言語與行動上仍合乎禮義的規範;虞仲與夷逸無道時隱藏起來,潔身自愛但言論自由,仍常評論時事。孔子認爲自己與以上三類歷史人物不同:進也行,即“用之則行”;退也行,即“舍之則藏”。
孟子對孔子如此的行爲有相當高的評價,認爲這樣的態度是君子在進退抉择时應學習的。如《孟子·公孫丑上》篇曰: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43]
孔子不是单純從治亂的進退來考慮,還有“用”與“舍”的抉擇。治亂没有一定的標準,若能被重用,则可以轉亂爲治,這是孔子的“可以仕則仕”;若被舍弃不用,不必强求,這是孔子的“可以止則止”。孟子對孔子如此行爲的内涵有更進一步的説明,如《孟子·盡心上》篇曰:
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44]
孔子的“無可無不可”建立在尊德樂義的修持基础上,不是汲汲於外在的功名利禄,不因窮或達而偏離了自身道義的軌道。得志的用,是達不離道;不得志的舍,是窮不失義。用與舍都是自我道義的抉擇,其做法有不同。得志的進,目的在於將恩澤加於萬民;不得志的退,目的在於自身的進德修業。孟子認爲退与進对人生而言都有作用,即“窮則獨善其身”與“達則兼善天下”。
儒家與道家對政治上的進退在觀念與作爲上有明顯的差異,两者有時也會相遇,体现出彼此在進退作爲上互不相容的特點。如《論語·微子》篇記載了一則子路與隱者相遇的故事: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鷄爲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45]
這是從儒家的立場來叙述此一故事的,經由子路的“不仕無義”來傳達孔子對人生進退的基本認知。《莊子》中也記載了一則孔子與老萊子會面的故事,表達了道家對人生進退的看法。《外物》篇曰:(www.daowen.com)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爲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爲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46]
這一段對話反映出老萊子對進退的看法與孔子大不相同,他對孔子“可以仕則仕”的人生態度有質疑。對於進退,老萊子提出了道家的基本態度,即“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不管是有道还是無道都要忘記,不要譽堯,也不要非桀,要把所有的稱譽都去掉,去除所有的上進之心,這样反而可以避開所有的憂患與傷害。他认为最好的應世方式爲“相結以隱”,無道要退,有道更要退。從道家的立場來説,有道與無道都是時間流轉的表现,其外在形式不同,所謂“達則兼善天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願而已,如此反而會招致更多的憂患。儒、道還是有些共識的,即“獨善其身”,只是道家認爲不管是窮還是達,都要從“善其身”做起。這是生命存有的根本價值,是超越有道之達與無道之窮、反對政治上有所進退的看法,重視回歸生命主體纔能真正地成就善。
道家對於人生的進退抉擇有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將生命的進退與生死緊密連結,推究到宇宙造化的源頭處,提出了“不如兩忘而化其道”的观点。如《莊子·大宗師》篇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爲父,而身猶愛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爲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况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爲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况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47]
上述引文除了谈及“死生”的現象外,还提到“藏”與“遯”的課題,其主要的論點在於“善吾生”,也要“善吾死”,死亡是生命變化的自然現象。對於死亡來説,無所可藏,也無所可遯,是我們要坦然面對的客观事實。一般人無法忘生,也無法忘死,這体现了對生命的執着。莊子要求能“兩忘”,進而能“化其道”,即隨着道來變化。莊子指出人的生命與自然造化有四種關係:第一種關係是“載我以形”,指人有了形體,即生命的初生之時;第二種關係是“勞我以生”,指人出生以後的勞碌生活,爲生活忙碌與勞苦;第三種关係是“佚我以老”,指人到了老年時不該繼續勞苦,要能閑逸地生活;第四種关係是“息我以死”,指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生命與造化共存共息。莊子重視的是第三種與第四種關係,他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藏”與“遯”,但是人到了年老時,安逸的生活要靠“藏”與“遯”來完成。
道家對“藏”與“遯”的反思比儒家更有深度。莊子舉了一個相當生動的例子:泉水即将乾涸,魚兒擱淺在陸地上“相濡以沫”,還不如回到水中“相忘於江湖”。有危險的相助不如脱離危險的相忘,這是生命自然而然與自由自在的世界。[48]從道家的立場來説,在政治上無所謂有道與無道,實際上早已喪道。如《莊子·繕性》篇曰: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49]
“喪道”也可以説是“喪世”,即世與道早已相互分離,人世本已無道,最好的方式應該是隱退於世,潜藏其德,方能與道“交相與”。道家所謂的“隱士”指能自隱於世的人,是就心靈的修持境界來説,不是從外在形式來判斷,不是特意地“伏其身而弗見”“閉其言而不出”“藏其知而不發”,這是時逢昏亂時的作爲,不是真正的隱。所謂“隱”是指當逢天下大行的有道時,要能返回生命的本真,領悟出無迹的道性;當逢天下大窮的無道時,更要深固自然之本,保有至極之性,隨時應化,這是道家追求的存身之道。這種存身之道,道家稱爲“正己”,不是用浮華的言辭形成的小識與小行,而是返回本性的自得之識與行。
雖然道家與儒家都重視“正己”的修持工夫,但是内涵有些差異。道家的“正己”着重於虚己的修爲,以本心的虚静恬淡與寂寞無爲來面對人世的變遷與轉化。[50]這是一種回歸於道的生命工夫,其核心價值在於《老子》第九章的“功遂身退”。如曰: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鋭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51]
老子從二元對立的觀念中領悟到“持而盈之”“揣而鋭之”“金玉滿堂”“富貴而驕”等都是自取其咎的不利行爲,若過度追求外在形式的通達,则背離了自然變化的運行規律。老子認爲“天之道”就在於“功遂身退”上,生命可以對人世有功,但是隨時都可以遯退。在這樣的觀念中,遯卦的内涵似乎介於儒、道之間,就禮來説接近於儒家,就退的精神涵養來説接近於道家。
遯卦的卦辭“亨小利貞”表明,這是一種在宗廟中舉行的小祭祀,對象是致事的大夫。其辭極爲簡易,内容頗爲單純。卦辭的圖像雖然簡單易懂,但是若從儀式的内容來探究,則有不少值得討論的課題。如《彖傳》從“與時行”與“時義大矣哉”來進行説明,指出此退職儀式與人生的時程有着密切的關係,即時行則行,時止則止,退職是指人生已到該遯之時,就要及時引退,使行止能合乎時宜。有功而退,是最好的選擇時機;無功也要退,是時機到了,無所選擇。無功而退或許是一種遺憾,但不退就無法真正的隨時處宜,遺憾更大。這種隨順時宜的人可以稱爲“君子”,其作爲與小人不同。《象傳》关注的重点在“君子以遠小人”,强調君子與小人因行爲相離而在德行上相遠,遠小人的方法在於“不惡而嚴”,不要將對小人的厭惡形之於外,重點在於嚴守君子與小人的分際,用自身的威儀使小人不敢逼進。
遯卦的爻辭對士大夫的退職行爲有着更爲具體的描述,大体可以分成两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爲退職初期。這段时期屬於心理的自我調適期,人要化解對原有權位的挂戀。第二個階段爲退職的中後期。這段时期,人已能安於隱遯的生活,在精神的修持上有更深層次的體驗。“初六”的“遯尾”與卦辭的“小利貞”呼應,指退職儀式將要結束,或者已經結束,前一階段的人生經歷接近尾聲。此時,人要嚴守“勿用”的自我規範,安於禮儀後的隱退人生。此時,人不再干涉政事,要加强的是與“天地”攸往相交的精神體驗。“六二”延續着“初六”的“遯尾”表明雖已接近退職儀式的尾聲,有些人却依舊有着情感上的執着,没有在儀式中得到解脱,反而愈陷愈深,仍固守自己原先的意志力,不願遯去。這種人不算是小人,只是短時期内無法快速調適,一時適應不良而已,還不会有凶咎之象。“九三”的“係遯”針對的是心仍有牽挂的人,点明其心念轉移的調適方法:先用警告的方式强調不願遯去將招致各種患害;接着点明避免患害的方式是“畜臣妾”,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家庭的經營上,雖然“事”的規模變小,却有助於情志的逐漸轉化與調適。
“九四”的“好遯”指心境已得到調適,對於“遯”已從“不好”過渡到“好”。如此的愛好已達到潔身自愛的境界,不再被外在事物牽引,已有明辨義利的能力。此時正可以看出君子與小人的差異,小人到了此一階段仍無法形成好遯的心態,依舊迷戀權位與功名。“九五”的“嘉遯”在心境的修爲上更进一層,已接近於莊子體道與樂道的境界,能擺脱世俗的牽挂,體會出相通於道的美善與喜樂。“嘉遯”是在“好遯”的基礎上更重視美好、完善的心志涵養工夫,不僅能正其志,還能安其命。“上九”的“肥遯”更重視與道同化的無爲境界,擁有與萬物玄通的寬裕體驗。這是人生之遯極致的展現,早已超世高舉、心無所疑,不为憂患所累,已能坐忘我喪,达到遯世無悶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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