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称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集解》引《新序》曰:“申子之书,言人主当执术无刑,因循以督责臣下,其责深刻,故号曰‘术’。商鞅所为书号曰‘法’。皆曰‘刑名’,故号曰‘刑名法术之书’。”据《集解》说,是刑名法术之学,成于申、商也。申、商以前,管子实近法家,而韩非又谓伊尹、太公,莫不尚法,其所从来远矣。韩非与管子之关系,已于前章道家中述之。《汉志》谓法家出于理官,以辅礼制。而名家亦出礼官,用正名为本。《汉志》法家首李悝,名家首邓析,韩非颇称李悝、申、商以下。邓析书虽在名家,今所传二篇,殊有刑法深刻之意。惠施本治名家言,而韩非又援其说以明法术,故知名、法二家,其渊源实远承黄、老,近肇礼官,为说时可以相通。至子产主严刑,吴起实兵家也,韩非亦多引之,岂不以其言皆有关于刑名法术与?然则管子以后,自儒、道二家,韩非各有所取外,其余足为法家之宗者,又有邓析、子产、吴起、李悝、白圭、惠施。要及尹文、慎到而益详,至于商鞅、申不害之书出,则法家之大体于是乎具矣。尹文、慎到益推法之本,申不害兼言术,邓析、尹文书,惟后世并入名家,又为韩非所未道。然欲明法家之渊源,固不得不列也。今以尹文、慎到为一节,商鞅、申不害为一节,而先述邓析至惠施诸人于此。庶几韩非以前刑名法术学之流变,可得而考焉。
(一)邓析
《列子·力命》篇以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子产执政,执而诛之。《汉志》邓析二篇,今本仍分《无厚》及《封辞》二篇,虽出于掇拾,然其义犹有可论者。其“无厚”之说曰:“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父于子无厚也,兄于弟无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勃厉之气,全夭折之人,使为善之民必寿,此于民无厚也;凡民有穿窬为盗者,有诈伪相迷者,此皆生于不足,起于贫穷,而君必执法诛之,此于民无厚也;尧、舜位为天子,而丹朱、商均为布衣,此于子无厚也;周公诛管、蔡,此于弟无厚也。推此言之,何厚之有?”又曰:“势者,君之舆;威者,君之策。”其旨同于申、韩,解说亦近法家。惟其书不具,不可悉考耳。
(二)子产
韩非数引子产之说,今掇其关于法术者。
子产相郑,病将死,谓游吉曰:“我死后,子必用郑,必以严莅人。夫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子必严子之刑,无令溺子之懦。”故子产死,游吉不肯严刑,郑少年相率为盗,处于萑泽,将遂以为郑祸。游吉率车骑与战,一日一夜,仅能克之。游吉喟然叹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不悔至于此矣。”(《内储说上》)
《左传·昭二十年》记此事较详,且载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济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纠之以猛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韩非又记子产听讼之术曰:
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无使得通辞,倒其言以告而知之。(《内储说上》)
(三)吴起
吴起本受业于曾子之门,今所传《吴子》,则兵家言也,而韩非则取其关于法术者: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大夫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内储说上》)
吴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令返而御。吴子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待之。明日蚤,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与之食。(《内储说左上》)
吴起,卫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织组而幅狭于度。吴子使更之。其妻曰:“诺。”及成,复度之,果不中度,吴子大怒。其妻对曰:“吾始经之而不可更也。”吴子出之。其妻请其兄而索入。其兄曰:“吴子,为法者也。其为法也,且欲以与万乘致功,必先践之妻妾,然后行之。子毋几索入矣。”其妻之弟又重于卫君,乃因以卫君之重请吴子。吴子不听,遂去卫而入荆也。一曰:吴子示其妻以组曰:“子为我织组,令之如是。”组已就而效之,其组异善。起曰:“使子为组,令之如是。而今也异善,何也?”其妻曰:“用财若一也,加务善之。”吴起曰:“非语也。”使之衣归。其父往请之,吴起曰:“起家无虚言。”(《外储说右上》)
(四)李悝
《汉志》法家:“《李子》三十二篇。名悝,相魏文侯,富国强兵。”《食货志》称:“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以为地方百里,提封九万顷,除山泽邑居,参分去一,为田六百万亩,治田勤谨则亩益三升,不勤则损亦如之。地方百里之增减,辄为粟百八十万石矣。又曰: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为粟九十石,余有四十五石。石三十,为钱千三百五十,除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钱三百,五人终岁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丧之费,及上赋敛,又未与此。此农夫所以常困,有不劝耕之心,而令籴至于甚贵者也。是故善平籴者,必谨观岁有上中下孰。上孰其收自四,余四百石;中孰自三,余三百石;下孰自倍,余百石。小饥则收百石,中饥七十石,大饥三十石。故大孰则上籴三而舍一。中孰则籴二,下孰则籴一。使民适足,贾平则止。小饥则发小孰之所敛,中饥则发中孰之所敛,大饥则发大孰之所敛,而粜之。故虽遇饥馑水旱,粜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以补不足也。行之魏国,国以富强。”按:李悝,《汉志》以为法家之首,顾其说希传于今者,故著《汉书》所引,以见法家富国之略。韩非似尝取其用术之端而记之:(www.daowen.com)
李悝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战射也。(《内储说上》)
李悝警其两和,曰:“谨警敌人,旦暮且至击汝。”如是者再三,而敌不至。两和懈怠,不信李悝。居数月,秦人来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患也。一曰:李悝与秦人战,谓左和曰:“速上!右和已上矣。”又驰而至右和曰:“左和已上矣。”左右和曰:“上矣。”于是皆争上。其明年,与秦人战。秦人袭之,至,几夺其军。此不信之患。(《外储说左上》)
前一事记李悝用术而当,后一事记李悝用术之不当也。
(五)白圭
《史记》列白圭于《货殖传》,以为魏文侯时,李克(克当作悝)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盖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观韩非记白圭语,则大抵又近法家也。《吕氏春秋》志白圭与惠施问答,盖犹及魏惠王时云。
白圭谓宋令尹曰:“君长自知政,公无事矣。今君少主也而务名,不如令荆贺君之孝也,则君不夺公位,而大敬重公,则公常用宋矣。”(《说林下》)
白圭相魏,暴谴相韩。白圭谓暴谴曰:“子以韩辅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韩,臣长用魏,子长用韩。”(《内储说下》)
观白圭所言,似亦长于用术者也,宜韩非称之与?
(六)惠施
《汉志》“《惠施》一篇”,在名家。《庄子》亦数称惠子之辩。至于韩非所引,则近刑名法术之言也。
田驷欺邹君,邹君将使人杀之。田驷恐,告惠子。惠子见邹君曰:“今有人见君,则其一目,奚如?”君曰:“我必杀之。”惠子曰:“瞽两目,君奚为不杀?”君曰:“不能勿。”惠子曰:“田驷东慢齐侯,南欺荆王,驷之于欺人,瞽也。君奚怨焉?”邹君乃不杀。慧子曰:“往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以东走之为则异。故曰: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说林上》)(马国翰辑《惠子》以“慧”同“恵”)
惠子曰:“置猿于柙中,则与豚同。”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也。(《说林下》)
张仪欲以秦、韩与魏之势伐齐、荆,而惠施欲以齐、荆偃兵。二人争之。群臣左右皆为张子言,而以攻齐、荆为利,而莫为惠子言。王果听张子,而以惠子言为不可。攻齐、荆事已定,惠子入见。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齐、荆之事果利矣,一国尽以为然。”惠子因说:“不可不察也。夫齐、荆之事也诚利,一国尽以为利,是何智者之众也?攻齐、荆之事诚不利,一国尽以为利,何愚者之众也?凡谋者,疑也。疑也者,诚疑,以为可者半,以为不可者半。今一国尽以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内储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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