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受业荀卿之门,李斯自以为弗如,故韩非得闻儒者之绪,实自荀卿也。今《荀子》书中,有门人陈嚣、李斯之名,无韩非之名。《韩非》书中引老子、申不害之说以自证,而不及荀卿,惟《难三》有“燕王哙贤子之而非孙卿”一语而已。法家所用形名说,盖出老氏之旨。
荀卿书与道家言类似者,唯《解蔽篇》曰:
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
虚一而静之语,大类老氏。韩非论道理之原,颇有类此者。荀子老而三为稷下祭酒,博观当世之学者,慨然有整齐群言之意。故尝称曰: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老》)
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强国》)
荀子又著《非十二子》,以诋訾当世。将会众学之归,故其论不尽与旧之所谓儒同。韩非言治,亦贯聚众家,取其所长而去其所短,殆犹荀子之志欤。今就《韩非》书中,考其与《荀子》义合者,为证其渊源如下:
荀子以前,儒者之学,往往推本宇宙之大,而信天人交感之符。至于荀子,乃专言人道,以为天道无与于人事也,故非子思之言五行、孟子之言性善。盖性善云者,以人之为人本于天,有继善之义,是以谓性善也。荀子既不言天道,乃断然倡性恶论。性恶论者,不可谓非荀卿之所特创,而异于以前诸儒者也。其言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虽然,韩非之说,固已近之,又因荀卿性恶论,而证以历史之事。其《备内》篇曰:
人主之患在信人,信人者被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也,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之耳。故人臣者,窥觇其君之心,无须臾之休,而人主乃怠傲以处其上,此世之所以有劫君弑主也。人主太信其子,则奸臣得乘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人主太信其妻,则奸臣得乘妻以成其利,故优施傅骊姬而杀申生、立奚齐。夫以妻之近、子之亲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王良爱马,为其驰也;越王勾践爱人,为其战也。医者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驱于利也。故舆人成舆,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欲人之夭死。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君不可不加心于利己之死者。(www.daowen.com)
上极言仁义非人之性,今性知有利而已,至于妻子皆不可信,为申性恶说之至深切著明者。然荀卿之学,所最致力者尤在于礼。《礼论篇》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就荀子之言,则所谓礼者,已包法之用,故礼治降而为法治。荀卿之传,而为韩非、李斯也。韩非尝因老子“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之语以论礼曰:
礼者,义之文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间,其礼朴而不明,故曰“礼薄也”。凡物不并盛,阴阳是也;理相予夺,威德是也;实厚者貌薄,父子之礼是也。由是观之,礼繁者,实心衰也。然则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者也。众人之为礼也,人应则轻欢,不应则责怨。今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而资之以相责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则乱,故曰:“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解老》)
观上所论,则以礼之文不如情之质,异夫荀子之言礼,盖有偏重于法之意矣。然荀卿固已主刑罚,且尚重刑,其《正论篇》云:“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对屦,杀,赭衣而不纯。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耶?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刑至轻,庸人不知恶也,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悬之赤旆。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荀子盖谓刑罚治世无不重,乱世无不轻,是即重刑主义也。韩非承之,益以法为本,而尤主重刑。其言曰:
释法术而心治,舜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用人》)
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为治亦明矣。(《五蠹》)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括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显学》)
韩非所谓必然之道,即刑罚是也,亦原于荀子之严刑主义矣。荀子知世界进化之道,后胜于前,故不是古而非今,尝曰:“天地之始,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于是有法后王之说。而韩非承之曰: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禹、汤、文、武于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行,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五蠹》)
荀子所称法后王,当即韩非新圣之意,不必指文、武也(杨注云:“后王为文、武”)。故就韩非书考之,则其承荀子之说有三:一、性恶论,二、重刑主义,三、不法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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