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所引孔子语,多不见《论语》,其意往往关于法术之用。至孔子弟子语,亦偶见称述,并附载之。韩非尝谓为治之道: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诚壅塞。引孔子对哀公之言曰: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鄙谚曰:‘莫众而迷。’今寡人举事,与群臣虑之,而国愈乱。其故何也?”孔子对曰:“明主之问臣,一人知之,一人不知也。如是者,明主在上,群臣直议于下。今群臣无不一辞同轨乎季孙者,举鲁国尽化为一。君虽问境内之人,犹不免于乱也。”(《内储说上》)
又引孔子以论严刑之要曰: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冬十二月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人君乎?”(同上)
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则斗,斗必三族相残也。此残三族之道也,虽刑之可也。且夫重罚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此治之道。”一曰: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同上)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者。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哀公曰:“善。”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令未下遍,而火已救矣。(同上)
又引孔子称晋文公攻原及曾子教子之事,以论信之足重曰:
晋文公攻原,裹十日粮,遂与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击金而退,罢兵而去。士有从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群臣左右谏曰:“夫原之食竭力尽矣。君姑待之。”公曰:“吾与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为也。”遂罢兵而去。原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归乎?”乃降公。卫人闻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无从乎?”乃降公。孔子闻而记之曰:“攻原得卫者,信也。”(《外储说左上》)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父欺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遂烹彘也。(同上)
今凡韩非称孔子弟子之言,并类记孔子之后,不别出。其引孔子论刑罚得其平则人不怨曰:
孔子曰:“善为吏者,树德;不能为吏者,树怨。概者,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国者不可失平也。”(《外储说左下》)
孔子相卫,弟子子皋为狱吏,刖人足,所跀者守门。人有恶孔子于卫君者,曰:“尼欲作乱。”卫君欲执孔子。孔子走,弟子皆逃。子皋从出门,跀危引之而逃之门下室中,吏追不得。夜半,子皋问跀危曰:“吾不能亏主之法令,而亲跀子之足,是子报仇之时也。而子何故乃肯逃我?我何以得此于子?”跀危曰:“吾断足也,固吾罪当之,不可奈何。然方公之狱治臣也,公倾侧法令,先后臣以言,欲臣之免也甚,而臣知之。及狱决罪定,公憱然不悦,形于颜色,臣见又知之。非私臣而然也,夫天性仁心固然也。此臣之所以悦而德公也。”(同上)
其论人臣守分之义曰:(www.daowen.com)
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同上)
季孙相鲁,子路为郈令。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飡之。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飡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者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飡民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女之飡之,为爱之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言未卒,而季孙使者至,让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令徒役而飡之,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外储说右上》)
韩非既引《管子》国狗社鼠之说,以明为治者之进贤,常为左右所蔽,不可不力去其蔽,贤者乃可登用。又引孔子论尧舜相传之事曰: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仲尼闻之曰:“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者也。夫至乎诛谏者必传之舜,乃其难也。”一曰:不以其所疑败其所察,则难也。(同上)
又论名之不可轻假人曰:
卫君入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侯辟疆。”周行人却之曰:“诸侯不得与天子同号。”卫君乃自更曰:“诸侯燬。”而后内之。仲尼闻之曰:“远哉禁逼!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外储说右下》)
又引有若之告宓子,以明用术之要曰:
宓子贱治单父。有若见之曰:“子何臞也?”宓子曰:“君不知贱不肖,使治单父,官事急心忧之,故臞也。”有若曰:“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今以单父之细也,治之而忧,治天下将奈何乎?”故有术而御之,身坐于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臞,犹未有益。(《外储说左上》)
儒家言治,贵以身为化。而法家则主制之以赏罚,以明分而责诚。故韩非虽引孔子谄上之说,而非犹盂之喻。今具列如下:
仲尼曰:“与其使民谄下也,宁使民谄上。”(《外储说左下》)
孔子曰:“为人君者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圜水圜。”(《外储说左上》)
使民谄上者,盖驱之以赏罚而使从上也。犹盂之训,则是立德为表,非法家之旨也。故韩非取前一说。大抵韩非虽承儒者之业,而取诸孔子者,必其有合于己,未必孔氏之正义。诸难篇颇有非孔子者,分系第二编中,不复著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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