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
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代著名史学家、思想家。其学术思想“远祖阳明、蕺山,近桃梨洲、思复”[1],以明道为宗,以史志为体,讲性命而兼攻史学,具有关注现实、经世致用的实学特征,是有清一代浙东学术的殿军人物。本文以为,实斋思想的实学特征,表现为其能以“逆趋时俗”的独立精神和“持世救偏”的担当意识,针对当时的学风流弊提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学术宗旨和一系列独具风格的为学主张,他的学术观点至今仍对学术研究,特别是哲学史、思想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
对学术精神命脉的关注,是实斋论学思想中的第一个基本的问题。怎样的学术才是真正意义的学术?学术应该具有怎样的终极关怀?这样的终极关怀又怎样在研究中得以体现?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构成了实斋学术思想的基本理论支点。实斋学术思想的实学特征,首先在于他以“经世致用”、“古为今用”为学术研究的终极关怀。实斋说:
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扎子,先僻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2]。
实斋认为,学术研究,特别是史学的研究,在于能够关注现实,所谓“史学所以经世”也。而《春秋》在六经中地位最高,原因就在于其能“切合当时人事”。而“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的史学研究,并“不足言史学”。基于此,实斋继承了先前学者经世致用的学术传统,批判了只重考据、无视现实的乾嘉学风;批判了空谈性理、不切人事的道学流弊;批判了沽名钓誉、刻意功名的世俗风尚。
实斋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有其学术渊源和时代背景。明末清初之季,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学者倡导经世致用,但随着清朝统治的巩固以及文化专制政策的推行,注重经世的实学在乾嘉之时又转为不问世事、埋首训诂的考据之学。这种学风和空谈性理的宋学流弊、督趋功名的文学风尚混杂在一起,成为当时不切实际的空疏之学。针对此种风气,实斋说:
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鹜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殉之,不知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建于属文,岂非道体之发挥,而擅于文者,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3]
当时的学术,表现为考据、辞章、义理三者之间的割裂,而重考据者求渊博,但不知博之何所取;善著文者务精妙,但不知文之何所用;言义理者又虚悬空疏,不切于事;实斋对这种不关注现实、蹈空涉无的“虚学”作了批判,他认为注重考证训诂的汉学“征实过,多,发挥过少,有如蚕食叶而不能抽丝”[4],如同“但知聚铜,不解铸釜”,没有学术的创造性;崇尚义理的宋学则“以道名学,而外轻经济事功,内轻学问文章,则守陋自是,枵腹空谈性天”[5],不免陷于学术末流,为通儒所耻言。
实斋提倡经世致用的治学风尚,说“学业,将以经世也”,⑹并特别指出,学者的基本精神在于能持世救偏、矫正风气。他在致钱大昕的书札中说:“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智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7]又说:“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风尚所趋,必有所弊,君子立言以救弊,归之中正而已矣。”[8]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不趋于俗的学术风格,注重“自得”的学术精神,是实斋学术思想中实学特征的重要特色。
实斋对宋学、汉学流弊的批判,其目的就是要确立现实存在对学术研究的终极意义。这对于我们今天从事哲学史、思想史的研究,仍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历史中的人,永远是立足当下、背负过去、面向将来的存在者,而当下的社会现实,构成了学术研究的现实基点和生命源头,理应也成为学术研究应有的终极关怀和现实归宿。没有现实关怀的学术研究,只能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缺乏生命的根源和存在的根基。近年来对中国哲学研究合法性讨论的再次提起,固然有更为复杂的学术背景和现实契机,但就中国哲学研究本身而言,现实关怀意识的缺乏遗忘,恐怕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千年前,张载就呼吁学术的终极关怀在于能“为天地立道,为生民立志,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今天的研究成果,有多少可以用“为生民立志”这一条去衡量?学术研究如果失却了横渠和实斋所主张的这种关怀现实的终极意识,就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发扬实学传统。
二
实斋学术以“经世致用”为终极目的,这要求学术研究不仅能从当下的社会现实中发现问题,而且要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道”。要求学术研究关怀现实的情感意识进一步提升转化为对“道”进行追寻的问题意识。因此,实斋“经世致用”的学术追求,本身也就是“明道”的追寻过程。实斋说:“欲进于学,必先求端于道,”[9]“学者,学于道也,”[10]他的两部著作《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都有题名《原道》的专文,赋予“道”以新的涵义,将之作为“立言之本”。
什么是“道"?实斋说:“道不远人,即万事万物之所以然也”。[11]“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12]“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13]实斋认为,道并非是脱离事物的悬空存在,而是体现在人伦日用之中的现实之理,道也不是万事万物的当然表象,而是万事万物所以然的内在根据。这种自然而然的“道”,在人类出现以前如何,人类不得而知,但自从有了人,“道”便彰显形著出来,实斋说: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固谆谆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则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犹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日天也。[14]
实斋认为“道之大原出于天”,形著于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之中,是人类历史发展中“自然”而“必然”的趋势。在这里,“道”不再是悬空于事物之上和人类历史之外的一成不变的形上存在,它本身就寓于人类历史发展的“事”中,并在不同的历史处境中有不同的表现。“道不离器”和“道”在历史中的变动性,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色彩,是实斋立论的根本。
实斋认为“道”是自然、必然的历史发展趋势和规律,也是古代圣贤在不同历史境遇中所言所行的根据。他说:“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于道体之适然。”[15]圣人之经纶治化,乃出于道体之自然,但圣人体察“道”而行事,则是“不得不然”也。他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以见道也。……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16]"道”就体现在众人的日常生活之中,但“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学于众人”而“明道”,然亦不得不然也。因而要“明道”,就要“学于众人”,就要通过研究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去探求其内在的规律,同时也了解古人言说行事的根据所在,为经世致用提供参照。
基于“道在史中”的认识,实斋提出“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学术大旨。在《浙东学术》篇,实斋说:
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也。故司马迁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说,而为经世之书。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于大雅也。……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学术,知有史而不知有经,切人事也。后人贵经术,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17]。
这不仅是他对浙东学术特征的一个准确把握,而且也反映了他本人的学术主张。从根本而言,实斋并不反对“天人性命之学”,但认为“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与言为二物也”,[18]不能"空言义理以为功”,而应将性命之学落到实处,与现实人事结合起来。所以,他不仅平时致力于史学研究,将性命之学归于史学;而且批评了宋学空谈玄理、不重史实的流弊,“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言夫道矣”。道本身体现在历史发展之中,就像哲学本身就体现于哲学史一样,如果不尊重对哲学史的认真考察,而片面地强调理论的演绎,思想的阐释,往往会随意曲解文本,妄论古人,这种不尊重历史、急于求成的学风,不可能推动学术的真正进步。
三
对经世大“道”的追寻必须基于对历史的思想诠释,但现实的历史已经过去,人们视野中所能把握到的历史对象,只能是存留于世的历史典章和学术文献。实斋主张“言性命者必究于史”,必然要求学术研究要面向历史文本。
哪些文献是体现着“道”的历史文献?实斋认为,这并不能局限于四部分类中的“史部”,而且包含着“经部”文献。他在初刻《文史通义》若干篇寄呈朱珪时说:“古人之于经史,何尝有彼疆此界,妄分孰轻孰重哉!小子不避狂简,妄谓史学不明,经师即伏、孔、贾、郑只是得半之道。《通义》所争,但求古人大体,初不知有经史门户之见也。[19]由于实斋研究历史的目的在于探求“古人大体”,所以他能打破传统经史门户之分,并针对浙西学者抱守顾炎武“经学即理学”之成说,以“道在六经”,穷经有得则可尽天下之能事的说法,提出“六经皆史”的观点。他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20]在《文史通义》中,实斋不惜笔墨,从多方面论证这一观点。实斋对史学的研究在于把握“道”,在他看来,道体现于本然的历史发展之中,学者明道,应即本然的历史而求其所以然,六经虽然是蕴涵圣人智慧的基本文献,但并不是“道”本身,而只是“道”的载体,况旦古今社会生活和人事一直在变,所以六经并不足以尽古今之道。实斋在《原道下》说:“道备于六经,义蕴之匿于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21]于是,实斋并不以对六经的史学还原为止,而是进一步提出凡“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22]的观点。这样,实斋将史学文献的范围,从原来的面向“六经”扩大到包括经史子集的所有历史性文献。
实斋认为“良史善书,亦必明道矣”,[23]“明道”是史学研究的终极宗旨,所以其研究历史文献的重心,并不在于史识、史学、史法,而在“史意”,他在表明自己撰《文史通义》用心时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24]《言公上》说:“载笔之土,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25]《申郑》篇则云:“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26]将“史意”看作是关系到“史氏之宗旨”的重要问题。实斋的“史意”,其实质就是史学著作所体现的“道”。章学诚注重史学的目的,并不在于“事具始末、文成规矩”,而在于“纲纪天人,推明大道”,[27]终而能效法史迁,“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
实斋以探求“史意”为历史文献研究的目的,因而特别注重“学贵自得“,注重在学问中的“真知”,他严格区分了“功夫”和“学问”的不同,他说:“功力之与学问,实相似而不同。记诵名数,搜别遗逸,排纂门类,考订异同,途辙多端,实皆学者求知所用之功力尔。即于数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阐古人精微,下启后人津逮,其中隐微可独喻,而难为他人言者,乃学问也。"[28]针对时人误执功力为学问的偏见,实斋说:“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29]秫黍可以造酒,但本身还不是酒,功力可以达到学问,但功力本身并不是学问。总之,面向历史文献的研究,并不在于所下的功夫,并不在于对史实的广博熟知,而恰恰在于能有所心得,如果只能数典史事,辑纂史料,并不算是真正的学术。
同样,一部著作是否具有学术性,也在于其是否能体现出“道”。实斋严分纂辑与著述之别,说“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30],当时汉学家多仿王应麟、顾炎武等作札记的方式治学著述,实斋说:“王氏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不可也","为今学者计,札录之功必不可少。然存为功力,而不可以为著作。“[【31]”纂辑”只是对历史往事的编排罗列,只是学术的功夫,算不上真正的学术成果;而“著述”却通过对历史的演绎体现了著者对“史意”即“道”的把握,具有学术价值。
实斋在“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的基础上提出了“六经皆史"、"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的命题,其主要意义在于:对哲学思想的研究,必须深入到对文化典籍的考察中去,同时对文化典籍的考察,又必须以对大道的追寻为旨归。所以哲学的研究,并不仅在于对哲学史人物和思想的陈述,而在于能从历史的阐释中创造性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在于以“我注六经”的方式实现“六经注我”。同时,哲学史的研究应该有广博的胸襟,能平等地面对、充分地占有历史文献和哲学资源。笔者从刘师学智、林师乐昌学习的时候,二先生亦多次强调对文献研究和思想诠释应同等重视,多次强调“言有所见,言有所据,失见无据,不足为言”,二先生对“见”与“据”的重视,与实斋对“道”与“史”的论述多有贯通暗合之处,对笔者的学习研究启发良多,也是我们学术研究应持的态度。
四
文本于史,史以明道,道以经世,文——史——道世的相互贯通,构成了章学诚学术思想的基本架构。而对文献的研究,则成了实斋学术思想论中的最后落脚点,也成为实斋论学思想的重心。在《文史通义》中《原学》、《博约》诸篇,实斋本《原道》主旨而论学问之事,于为学之道提出了许多卓见。
首先,学术研究应“本己性情”。实斋认为,古今学术风气不同,学者不宜追随社会风气,而应循本人性情而确立自己的为学方法。《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说:“古今学术,循环盛衰,互为其端。以一时风尚言之,有所近者必有所偏。夫世之所尚,未必即我性之所安,时之所趋,何必即我质之所近!舍其所长,而用其所短,亦已难矣。”[32]他认为善学之土,应根据己之所长,本己性情为学,不可因好名之心,随风上下。若“不问天质之所近,不求心性之所安,惟逐风气所趋,而徇当世之所尚,勉强为之,固已不若人矣。……风气纵有循环,而君子之所以自树,则固毁誉不能倾,而盛衰之运不足为荣瘁矣,岂不卓欤!”,[33]”言学术,功力必兼性情,为学之方,不立规矩,但令学者自认资之所近与力能勉者,而施其功力,……高明者由大略而切求,沉潜者循度数而徐达。资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则人人可自得也。”[34]学问必本性情,为学之人须从性之所近出发,并施以功力,最终方能达到专精成学之地。
其次,学术研究“贵于专精”。历史研究要面对浩瀚的文献,学者往往失之泛滥。实斋认为,“盖学问无穷,而人之聪明有尽,以有尽逐无穷,尧、舜之知不遍物也”,[35]“鹜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36]他坦诚地批评友人孙星衍“博而不约,失之泛滥”,而邵晋涵则“于立言宗旨,未见有所发明”[37]。以“学在自立”[38]为前提,实斋对学术研究中“博”和“约”的关系做了详尽论述,他认为“博学强识,儒之所有事也。以谓自立之基,不在是也,”[39]正确处理博、约的关系的准则是“学欲其博,守欲其约[40],因为“学贵博而能约,未有不博而能约者也。……然亦未有不约而能博者也”[41]。他强调“道欲通方,而业须专一”[42]“学必求其心得,业必贵于专精”[43]。由此可以看出,本乎性情,贵在于专,进而达于通识,归极大道,是实斋学术的基本主张。
其三,“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实斋特别重视阅读典籍文献的基本态度和理解方法。在《文德》篇,实斋主张:“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所谓的“敬”,是“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摄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即首先对古人抱一种恭敬心态,不要先入为主,让偏见主导自己的阅读理解;实斋说:“今为临文,检其心气,以是为文德之敬而已尔”,“主敬者,随时检摄于心气之间,而谨防其一往不收之流弊也",“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自检于心气,恭敬于古人,方能使自己的阅读心态追随文本而与著者的心意相合不失,也为理解古人创造了前提。进一步,实斋强调理解中要有能“恕”的心态,所谓的“恕”,是“恕非宽仁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实斋认为人生在世,“身之所处,固有荣辱隐显,屈伸忧乐之不齐”,要通过文本了解古人的心意,就首先要理解古人的时代处境和个人境遇。实斋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述论其文也",“今则第为文人,论古必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由“临文主敬”到“知人论世”,体现了实斋对中国古代诠释实践的理论总结。对我们今天理解古文献仍有着极为重要的借鉴价值。
其四,“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实斋评价浙东、浙西学术之别说:“顾氏宗朱,而黄氏宗陆。盖非讲学专家,各持门户之见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诋。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44]实斋认为:“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入则争门户也。”[45]学问本于一“道”,不切于事则有门户之见,但若能相切于事,则因人所遇不同而各有表现,不须分门别户。所以实斋学术,并不限于儒家经学,而是兼容并蓄,各有吸收。由于学有宗主而无门户,所以实斋对宋学、汉学进行批判的时候,也能看到其优点。对汉学,实斋认为“义理必须探索,名数必须考订“,有其可取之处;对宋学,实斋肯定“《五子遗书》,诸家语录,其中梢言名理,可以补经传之缺",故”讲求文辞,亦不宜略去宋学"。对戴震、顾炎武等人的评价也能一分为二,并不以瑕掩瑜。同时,由于实斋认识到义理、考据、辞章皆为道之源出,所以对三者同等重视,无所偏废。他说:“道混沌而难分,故须义理而析之;道恍惚而难凭,故须名数以质之;道隐晦而难宣,故须文辞以达之;三者不可偏废也。”[46]对道的探求,必须将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兼顾起来,不可偏废。
其五,修养“史德”。实斋不惟重视史学的才、学、识,而且更强调修养“史德”。何谓“史德”?实斋说:“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47]实斋认为,“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史”记载的是人事,有人事则有是非得失的评价,而评价公正与否,在于史者的“气”、“情”。实斋说:“夫史所载者事也,……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主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焉”。[48]实斋认为,“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49]能否成为良史,关键在于自己“气”、“情”的发动是否能合于天。“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50]实斋认为,“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英不平也",“夫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欲为良史者,必须使自己气平情正。由于大贤以下,“所养未底于粹也“,因而“心术贵于养”,“凝心以养气,炼识而成其才“,[51]方可为良史。
最后,实斋有着博大的学术胸襟。实斋绝意功名,并不以学术成果作为获取名利的资源,而是每成一篇,即写寄友人,人间传录之中多有剽窃其辞意而讳其所自者,也能宽容以待。对此,实斋说:“鄙昔著《言公》篇,就有谢名之意,良以立言垂后,无非欲世道之阐明,今既著有文辞,何必名出于我!”[52]这种豁达宽宏的学术胸襟,与实斋对言与道关系的认识是分不开的。实斋认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53]实斋这种博大的学术胸襟,令当今学界中那些以学术为谋利手段,甚至剽窃他人学术成果的“学者”汗颜。我们今天无论是要发扬浙东学术还是要弘扬实学精神,不仅要学习实斋的思想文章,而且更要学习和继承实斋的道德胸襟。
综而言之,实斋关注现实、经世致用的实学倾向,以其对思想体系的架构和对学术的论述为特色。实斋建构的以“世”为终极关怀,以“道”为终极宗旨,以“史”为终极对象的学术体系,“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的学术态度,以及“本己性情为学”、“学欲其博,守欲其约"、“临文主敬”、“知人论世”的学术方法和对以“史德”为重心的学术修养的强调,不仅表现了他作为浙东学派之殿军所具有的才识卓见,而且对我们今天进行哲学史、思想史等学术研究有着重要的价值意义。
(作者系西藏民族学院政法学院教师)
1.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2.章学诚著,章锡琛选注:《文史通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26年。
3.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
[1]叶瑛:《文史通义校注·题记》。
[2]《浙东学术》,《文史通义校注》。
[3]《原学下》,《文史通义校注》。
[4]《与江龙庄书》,《遗书》卷九。
[5]《家书五》,《遗书》卷九。
[6]《天喻》,《文史通义校注》。
[7]《上钱辛楣宫詹书》,《章学诚遗书》第332页。(www.daowen.com)
[8]《文史通义·说林》。
[9]《答沈枫墀论学》,《章学诚遗书》第84页。
[10]《与朱少白论文》,《章学诚遗书》卷二十九。
[11]《答沈枫墀论学》,《章学诚遗书》第84页。
[12]《原道上》,《文史通义校注》。
[13]《原道上》,《文史通义校注》。
[14]《原道上》,《文史通义校注》。
[15]《原道上》,《文史通义校注》。
[16]《原道上》,《文史通义校注》。
[17]《浙东学术》,《文史通义校注》。
[18]《书教上》,《文史通义校注》。
[19]《上朱中堂世叔》,《章学诚遗书》第315页。
[20]《易教上》,《文史通义校注》。
[21]《原道下》《文史通义校注》。
[22]《报孙渊如书》,《章学诚遗书》第426页。
[23]《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上》,《文史通义校注》。
[24]《和州志志隅自叙》,《文史通义校注》。
[25]《言公上》,《文史通义校注》。
[26]《申郑》,《文史通义校注》。
[27]《答客向上》《文史通义校注》。
[28]《又与正甫论文》,《章学诚遗书》第337页。
[29]《博约中》,《文史通义校注》。
[30]《浙东学术》,《文史通义校注》。
[31]《与林秀才》,《章学诚遗书》第75页。
[32]《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章学诚遗书》第83页。
[33]《答沈枫墀论学》,《章学诚遗书》笫84页。
[34]《博约下》,《文史通义校注》。
[35]《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章学诚遗书》第635页。
[36]《原学下》,《文史通义校注》。
[37]《与邵二云论学书》,《章学诚遗书》第82页。
[38]《博约上》,《文史通义校注》。
[39]《博约中》,《文史通义校注》。
[40]《答沈枫坪书》,《章学诚遗书》第236页。
[41]《博约中》,《文史通义校注》。
[42]《博约下》,《文史通义校注》。
[43]《博约下》,《文史通义校注》。
[44]《浙东学术》,《文史通义校注》。
[45]《浙东学术》,《文史通义校注》。
[46]《与朱少白论文》,《章学诚遗书》卷二十九。
[47]《史德》,《文史通义校注》。
[48]《史德》,《文史通义校注》。
[49]《史德》,《文史通义校注》。
[50]《史德》,《文史通义校注》。
[51]《文德》,《文史通义校注》。
[52]《与邵二云论学书》,《章学诚遗书》第83页。
[53]《言公上》,《文史通义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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