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漢志》“九流”之說,為戰國學術史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可以遵循的框架,那麼《莊子·天下》就是一個堅固的支點,可以作為鑑別其他史料的標準[43],也為我們展示了“百家爭鳴”的背景及脈絡。《天下》篇針對先秦道術的發展作系統的敘述,平實地分析各派學說的內涵及優劣之處,其將思想家兩兩並舉,初步具有學派劃分的意義。
《莊子·天下》首章述古之道術,蓋視當時天下各派學術同源異流,彰顯諸子之學興起的共同背景。本段一開始說“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其後標舉“聖人”[44]、“君子”,並以“百官”之術與“養民”之道並舉,說明作者心目中的古之道術兼內聖外王而言,且上與天合(“以天為宗”),而下散在器數以適於人生日用,故云“其運無乎不在”[45]。接着講到諸子共通的三大知識來源:“舊法”、“世傳之史”及“六藝”[46],並由“其數散於天下”引出“百家之學”,批評他們“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殺)古人之全[47]”,使“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最後,作者悲哀地認為百家之分“往而不反,必不合焉”,“道術將為天下裂”。
前人多以此段專論儒家,郭沫若認為是“把儒術列為內聖外王之道的總要”[48],嚴靈峰則推論全篇“獨對儒家未做否定的批判,這很可能是儒家後學評論各派的作品”[49]。鵬按,此段所論乃以六藝為諸子的共同學術資源,而“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指的是這些學問尚為鄒魯一帶儒士、官宦所通曉,未有強調儒家為“內聖外王之道的總要”的意圖[50]。且《天下》全篇以道家學術源流為主要線索(詳下文),故略儒家子思、孟軻而不言,不能因此指為儒家學者所作。《天下》具體評述的諸子共有六組,以下分述之。
1.墨翟、禽滑釐
《天下》所述墨子學說有“非樂”、“節用”、“泛愛兼利”、“非鬬”等,與現存《墨子》基本相符。勞思光指出:“墨子學說的第一主脈為功利主義,由功利之觀念而生非樂、非攻之說。對於社會秩序的建立,墨子持權威主義觀點,由此乃生天志、尚同之說。此兩條主脈則匯於兼愛說。”[51]其說簡明可從。
儒家“以六藝為法”(《六家要指》),自視為傳統學術的繼承者,墨家的知識背景與之類似,但其觀點則從平民百姓出發[52],對於孔子所倡文、武、周公之道,墨子認為煩擾奢靡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53],改奉夏禹為大聖[54]。墨家關注的視角由貴族轉向百姓,象徵着學術典範的轉移,錢穆曾說“道啟於墨”[55],何炳棣也指出道術之分裂始自墨子,乃是因為“孔子及其累世弟子對傳統文化及制度惟有讚揚及累進理想化,而墨子及墨者卻對傳統禮樂制度種種不平等及奢靡部分極力攻擊”。以致“背離聖王之教之‘純’、‘全’完整性”[56]。
從思想的發生順序來說,儒一、墨二、道三,道家意在調和儒、墨之爭,亦有取於墨。老子之“少施寡欲”、以兵為“不祥之器”,皆與墨子說合,而戰國中晚期宗老之道家學者,多有尚儉、義兵(或寢兵)之主張,此可視為墨學之間接影響。再就功利主義言,墨子認為凡能使人民安居樂業、國家富庶之事,皆為有用,餘則為無益,故提倡節儉、反對奢侈。道家“有為”一派學者受其啟發[57],對於國家之治術不再如儒家強調因循舊制及外在的儀節,轉而與三晉法術之說結合,遂演化出稷下道法家及黃老之學。從這個角度來看,《天下》的作者敘述道家學術之興而從墨子講起,有其深意。
在敘述墨翟學說之後,《天下》提及墨學分裂的局面:“相里勤之弟子、五(伍)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紀)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奇)偶不仵(伍)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58]此處所謂“墨經”乃泛稱墨子書,不必如部分學者指為今本《墨子》卷一《親士》、《修身》等七篇或《經上》、《經下》二篇。而“相謂別墨”則為各派之間互指對方為異端之情況,非有“別墨”一派。其下說墨子後學“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奇)偶不仵(伍)之辭相應”,即當時各派針對名實問題相互辯論詰難的情況。墨家有嚴密組織,奉“鉅子”為學派首領,見於《呂覽》者有居於秦的腹(《去私》)、居於楚的孟勝及宋人田襄子(二者見《上德》)。
此章將禽滑釐與墨子合論,卻未述其具體主張,蓋以二子師弟相傳,其學略同,故不分說。《漢志》著錄亦不及禽子,使人疑心禽滑釐徒以守城技術著稱,未有著作傳世。但今本《墨子》第五十二篇《備城門》以下至《襍守》等十一篇,託言禽滑釐以明守城之法[59],清人已懷疑諸篇與禽滑釐一派有關[60]。考《漢志》兵技巧家數統計“十三家,百九十九篇”下,班氏自注:“省《墨子》重。”頗疑《七略》兵技巧原收有禽子之書,而漢世流傳的《墨子》亦有諸篇,班氏嫌其重複著錄而省。
前人對於《漢志》將《墨子》置於墨家之末,與它家著錄體例不同,頗有疑辭。顧實云:“《漢書·藝文志》墨家獨以《墨子》七十一篇,殿諸家之後,必為墨家集大成之書,而歸之《墨子》者。故《尚同》、《尚賢》等各有三篇,文字大同小異,明皆三家之異本。”[61]《墨子》既為墨派之總集,內容雜有墨翟及後學如禽滑釐、相里勤、鄧陵子等人的著作,其性質蓋與《諸子略》所錄各家末之《道家言》、《雜陰陽》、《法家言》類,故班志置諸最後。
2.宋鈃、尹文
宋、尹二家與彭蒙、田駢、慎到皆稷下學者[62],此五子與戰國中期道家學說的發展有密切關係。班志將《田子》、《慎子》、《尹文子》、《宋子》四書分別歸入道、法、名、小說家,但這些學者的理論基礎都是《老子》之學,可以用道家學術發展的線索將之貫串。《莊子·天下》所評論的稷下五子中,宋鈃年世較先,彭蒙稍後,田駢、慎到、尹文三子同輩,時代較後。上述諸子的年世約數為:
宋鈃 公元前382年至前305年(從顧實說[63])
彭蒙 公元前370年至前310年(以下從錢穆說[64])
田駢 公元前350年至前275年
慎到 公元前350年至前275年
尹文 公元前350年至前285年
以下依《天下》所言順序,先述宋鈃、尹文之學。成玄英在《莊子·天下》疏中有一說法值得留意,他說:宋、尹“咸師於黔”[65],李零先生指出:《漢志》道家著錄《黔婁子》一書,注云:“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應即此“黔”[66]。鵬按,《列女傳·賢明》記黔婁死,曾子往弔之[67],其妻稱其“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於貧賤,不忻忻於富貴”。《高士傳》又記載魯恭公、齊王(蓋即威王)先後欲聘黔婁子為卿相,皆為其回絕。從其行事來看,黔婁子屬道家隱逸一派(其書佚,馬國翰有輯本),宋、尹師之,則其學本有濃厚的道家色彩。
《漢志》小說家著錄《宋子》十八篇,注云:“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錢穆認為:“若宋子,宗墨氏之風,設教稷下,其殆黃老道德之開先耶!”他在文中詳舉《天下》及《荀子》等書所述宋子思想,參證《老子》相關文句,以明班固稱宋子學說有“黃老意”之由。他指出,《荀子·正論》“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即《老子》所謂“少施寡欲”[68];《荀子·天論》“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即《老子》“少則得,多則惑”;《荀子·正論》:“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鬬。”此《老子》所謂“勇於不敢”、“柔弱處上”、“大白若辱”。即如《莊子·天下》所謂“禁攻寢兵,救世之戰”,錢穆認為雖表現出墨徒之精神,但《老子》也說:“雖有甲兵,無所陳之。”[69]
宋鈃受墨家影響之處除了表現在“禁攻寢兵”的主張外,還反映在其尚儉及功利精神。《莊子·天下》謂宋鈃“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情)欲固置〈寡〉,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70]此即宋、墨共通的尚儉及救世精神,而其寡欲之說又兼受老子之影響。《孟子·告子下》載宋子聞秦、楚構兵,欲至二國遊說,遇孟子於石丘,孟子問他:“說之將何如?”宋鈃說:“我將言其不利也。”可見其說頗有功利色彩,近於墨家,是故《荀子·非十二子》將墨翟、宋鈃並舉,認為二子“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
《莊子·天下》謂宋鈃“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心之行”即“心術”。宋子主張“心術”、“白心”,重視“心”為宋鈃學派的思想特徵,其說疑受儒家子思一派影響。據龐樸、周鳳五二位先生的研究,郭店楚竹書《五行》[71]、《性自命出》乃是子思學派的著作[72]。《五行》開篇說仁、義、禮、智、聖“型於內謂之德之行”[73],“型於內”指道德意識在心中內化,產生如型範般的作用[74]。楊儒賓且指出:“‘五行’的‘行’字指涉的不是外在的行為,而是內在心性一種真實流動的狀態,其涵意與《莊子·天下》篇所云‘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的‘心之行’相當。”[75]《性自命出》第14至15簡則明言:“凡道,心術為主。道四術,唯人道為可道也。”[76]
《韓非子·顯學》以漆雕開、宋鈃對舉,將宋子的思想特色歸納為“寬”、“恕”。儒家重恕,《論語·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管子·七法》云:“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以“恕”為心術之內涵,其說疑與宋鈃有關。綜合來看,宋鈃一派蓋以道家老學為根柢而兼融儒、墨[77]。
《莊子·天下》將尹文與宋鈃合論,關於二子的思想的異同,白奚及筆者已有專文辨析[78]。尹文的著作在《漢志》中雖歸入名家,但其學說仍以道家老學為基礎。今本《尹文子》開篇便說“大道無形,稱器有名”,標舉“大道”為宗,故下文說“〔以〕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書中並屢引《老子》為說。此外,尹文一派也吸收儒家尚禮樂及正名的思想,如《尹文子》上卷論正名引孔子“必也正名”之語,又謂“禮樂獨行,則私欲寢廢”。下卷更說:“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凡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也。”將儒家思想與形名法術融合為一。《四庫提要》嘗稱尹文之學“出入於黃、老、申、韓之間。周氏《涉筆》謂其‘自道以至名,自名以至法’。蓋得其真”[79]。尹文之學上承宋鈃,發揮《老子》道論,同有“別囿”、“見侮不鬬”、“寢兵”之說[80],並融入名、法之學,形成以“大道”調和百家,以名、法治國的黃老道家體系。
尹文與宋鈃同遊稷下[81],二子關係在師友之間。又據《列子·黃帝》,尹文學術又受列子沾溉。該篇記載“尹生”向列禦寇學履虛乘風之術,此生在列子面前自稱“章戴”。沈欽韓認為此尹生即尹文[82],然則尹文本名“章戴”,“文”乃其字,名、字正相應。錢穆在《列禦寇考》指出[83]:“禦寇實有其人,鄭為魏滅,而韓徙於鄭,史疾在韓習聞其說[84]。蓋亦上承儒家正名之緒,一變而開道法刑名之端者。《爾雅疏》引《尸子》云:‘列子貴虛’,蓋其道因名責實,無為而治,如史疾所言是也[85]。”列子之“貴正”、“貴虛”,強調形名及因任自然,皆見尹文學說之端緒。《黃帝》雖為後人增飾之言,但其所說尹文與列子之關係,當有部分事實之根據。
3.彭蒙、田駢、慎到
《莊子·天下》將彭蒙、田駢及慎到合論,稱他們“公而不黨,易(夷)而無私。決(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86]。彭蒙之書,《漢志》無著錄,其說僅見於《天下》稱引及《尹文子》中論定分及聖法之治兩段文字。彭蒙因任自然及去私棄己之說,蓋本《老子》。他認為“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87],故倡不言之教[88]。《尹文子》卷下載:
田子讀書,曰:“堯時太平。”宋子曰:“聖人之治以致此乎?”彭蒙在側,越次答曰:“聖法之治以至(致)此,非聖人之治也。”宋子曰:“聖人與聖法,何以異?”彭蒙曰:“子之亂名甚矣!聖人者,自己出也;聖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聖人之治,獨治者也;聖法之治,則無不治矣。此萬物之利,唯聖人能該之。”宋子猶惑,質于田子。田子曰:“蒙之言然。”
這則故事很生動地表現出宋鈃與彭、田二子在政治主張上的不同。宋鈃遵循儒、道舊說,贊成“聖人”之治,彭蒙則主張“聖法”之治,並以“理”作為法之根源,此為二家根本之差異。戰國中期彭蒙、田駢援法入道,以“聖法之治”代替傳統的“聖人之治”,並以“理”代“道”作為治術之根源,可視為繼墨攻儒之後,“道術”的第二個斷裂點。
彭蒙的“定分”之論亦見《尹文子》引述,他說:“雉兔在野,眾人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此說後為田駢、慎到、尹文所繼承,成為道法家的理論基礎。
《漢志·諸子略》道家著錄田駢的著作為《田子》二十五篇。《尸子·廣澤》說“田子貴均”,《呂氏春秋·不二》也稱“陳駢貴齊”,田駢循着因任、去私之說進一步提出“齊物”之論[89],即《莊子·天下》所謂“齊萬物以為首(道)”[90]。田子的“齊萬物”疑針對當時名家辯者“遍為萬物說”的風氣而發,《七略》稱“齊田駢好談論,故齊人為語曰天口騈。天口者,言田駢子不可窮其口,若事天”[91]。其風格近於名家,而遠於彭蒙“不言之教”。
由老子的“行不言之教”(《老子》今本第二章)、彭蒙的“不教”,發展到田駢的“不可窮其口”及名家的“遍為萬物說”,代表着戰國中期著述形式的變化,即由簡短精鍊的格言、語錄轉為繁富的比喻、故事及論說,這一點在《莊子》中尤為顯著。儒家同樣也經歷這樣的轉變,孔子說“予欲無言”(《論語·陽貨》),到孟子時則嘆“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論述形式的改變促成《天下》所說“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加速“道術”離析的過程。面對百家的眾聲喧嘩,莊子學派主張“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齊物論》),荀子則主張與之辯論,並欲君王“申之以命,章之以論,禁之以刑”(見《正名》)。後者乃啟法家韓非、李斯之說。
從前文所引《尹文子》“田子讀書”章來看,田駢贊同“聖法之治”,在治國方面主張“定名”、“因任”,如他說:“天下之士,莫肯處其門庭,臣其妻子,必遊宦諸侯之朝者,利引之也;遊於諸侯之朝,皆志為卿大夫,而不擬於諸侯者,名限之也。”又云:“人皆自為,而不能為人,故君人者之使人,使其自為用,而不使為我用。”(皆見《尹文子》)當齊王問他為政之要時,田駢說:“臣之言,無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得材。願王之自取齊國之政也。”(《呂氏春秋·執一》)(www.daowen.com)
《荀子·非十二子》亦將田駢與慎到合論,稱二子“尚法而無法,下〈上〉脩(循)而好作,上則取聽於上〈下〉,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及紃(循)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92]。慎子的思想特徵在法勢理論[93],其學說源於三晉法家及道家彭蒙一派。《漢志》將《慎子》四十二篇歸入法家,《史記·孟荀列傳》則說慎子與田駢、接子、環淵“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作十二論”。可見其學兼融道、法。此外,慎到的思想亦受儒家影響,王叔岷指出,慎到素習六藝,故《意林》卷二引慎子曰:“《詩》,往志也。《書》,往誥也。《春秋》,往事也。”又重德、禮,《慎子·威德》云:“聖人有德,而不憂人之危。”“明君動事分職必由惠,定罪分財必由法,行德制中必由禮。”王氏稱其學“化道入法,兼涉儒、名之說”[94]。
綜上所論,早期稷下學者如宋鈃致力溝通道家與儒家的學說,至彭蒙、田駢始引入法理論作為道家治國之術的補充,年代較後的慎到、尹文,援名、法入道的傾向更強。
4.關尹、老聃
前人論老、莊思想的著作汗牛充棟,且異說紛呈。由於本書並未涉及二家評述資料的輯錄及考證,所以此處不擬深論,僅談談一二與道家學術源流相關的線索。
《天下》述關尹、老聃之學,全無貶辭,並稱二子為“古之博大真人”,可見其時代早於其他諸子(但從學說的發生來說,道家關、老之學,當晚於墨家之興[95])。老子雖為楚人[96],但其學術淵源卻與宋有關。《呂覽·不二》謂“老耽(聃)貴柔”。《淮南子·繆稱》云:“老子學商容,見舌而知守柔矣。”其事詳見《說苑·敬慎》:
常摐有疾,老子往問焉,曰:“先生疾甚矣,無遺教可以語諸弟子者乎?”常摐曰:“子雖不問,吾將語子。”常摐曰:“過故鄉而下車,子知之乎?”老子曰:“過故鄉而下車,非謂其不忘故耶?”常摐曰:“嘻!是已。”常摐曰:“過喬木而趨,子知之乎?”老子曰:“過喬木而趨,非謂敬老耶?”常摐曰:“嘻!是已。”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摐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盡矣,無以復語子哉!”
此文中“商容”作“常摐”。《漢志·數術略》天文類有《常從日月星氣》二十一卷,顏師古注:“常從,人姓名也,老子師之。”“商容”、“常摐”、“常從”三名音近相通,實一人也。向宗魯指出:“高誘注《呂氏·慎大》、《離謂》兩篇及《淮南·主術》篇,皆以為殷紂時賢人,老子師。……惟老子與紂時商容,時代不接,無由師事,高說亦強為牽合。”[97]鵬按,商容為殷後,故以商為氏,當為東周宋人,《管子·小匡》載齊桓公欲從事於諸侯,管仲使“商容處宋”,疑即此人。若文獻中老子師商容之故事非虛飾之辭,則道家學說實形成於宋地。除商容外,老子後學宋鈃、莊周皆為宋人。嚴耕望曾提出一個耐人尋思的觀點,他說:
楚為道家地理中心自無問題(鵬按,嚴氏統計道家學者國籍,近半為楚人),惟老子,苦人(今河南鹿邑縣東十里),實在淮北故陳國境……莊子,蒙人(今河南商邱東北二十二里),在老子故鄉苦縣之北不過六、七十公里,亦是此區,此外,楊朱為我,與道家為近。莊子稱其之宋,南之沛,是其可考見之活動範圍亦在淮北。然則道家地理中心,大抵在淮水以北之楚境,即陳、蔡故地,北至於宋,實陳、宋等國舊疆……中古時代,荊楚民風褊狹輕剽,而富感情,先秦不能大異,此與道家思想各居極端,產生道家思想之可能性不大,故荊楚可能只為附庸地帶耳。[98]
由此可推論,早期道家學者承繼殷人文化,故尚質樸[99]。周文、殷質,正與儒、道二家的思想特徵對應。李零先生曾說:“‘孔子貴仁’,代表的是‘文’;‘墨翟貴廉’,代表的是‘質’。《老子》比《墨子》更強調‘質’。《老子》和孔子有本質上的分歧。”[100]
道家隱逸一派的思想與殷宋遺民有關。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史記·伯夷列傳》),最後餓死,其行之高潔為孔子所盛稱[101]。孔子雖能理解“辟世之士”之行誼[102],但面對天下無道,仍“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對於人生、社會有一份自覺的承擔;老子則不同,他反對孔、墨之健羨、聰明,司馬遷稱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老子韓非列傳》),精神氣質近於隱士、逸民,特能放下[103],所以貴柔尚虛,強調無為。
老子雖主無為,但亦有“有為”之一面。李零先生指出:《史記》將老、莊、申、韓合傳,說明先秦時期宗老者可分兩派:一派無為,莊周持之,專批儒、墨;一派有為,韓非、申不害主之,與三晉的形名法術及荀子的禮學結合,對結束戰國,走向統一有重大的影響[104]。
老子之學初在宋、楚傳播,後流衍至齊,上述彭蒙、田駢皆齊人也。惟老學亦傳入秦,學者較少措意。《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老子脩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無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迺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迺書上下篇,言道德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索隱》引崔浩說以尹喜為散關令,《正義》則云:“或以為函谷關。”[105]汪中已指出:“散關遠在岐州,秦函谷在靈寶縣,正當周適秦之道。關尹又與鄭之列子相接,則以函谷為是。”[106]高亨也說:“秦末漢初‘關’字用為專名,通指函谷關。”並舉《戰國策》、《史記》為證[107]。老子所出關為函谷關,而關尹為秦吏[108],此一傳說謂老子在秦定著五千言,而《莊子·寓言》又有老子“西遊於秦”的記載,可推論秦地亦傳老學。
關尹遺說存於文獻者極為有限,其中以《列子》一書最多(計有六條)[109],但此書的時代仍有爭論,只能作為輔助的參考。《莊子·天下》引述其語,尚能窺見其學要旨:“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顧實解釋此段云:可見其說尚虛,合於《天下》所說關尹、老聃“人獨取實,己獨取虛”、“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建之以常無有”[110]。“無有”即虛也。《呂氏春秋·不二》謂“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莊子·達生》、《呂覽·審己》以關尹為列子師[111],二家學說容或相通。“清”即《天下》“寂乎若清”之清,水靜則清,所以引申有“靜”義。
無居者,虛也。居、處古字通[112]。《呂覽·圜道篇》黃帝曰:“帝無常處也。”此道家所以為君人南面之術。惟虛而後物自著其形也。……虛者之動若水,虛者之靜若鏡,虛者之應若響。芴乎若亡者,所過者化也。寂乎若清者,所存者神也。同焉者和,則和光同塵也。得焉者失,則上德不德也。未嘗先人而常隨人,則不敢為天下先也。[113]
慎到等人的“因循”之說源於關、老二子,王叔岷曾指出:“司馬談謂道家‘以因循為用’。老子所謂‘正言若反’即因反以得正。老子未提及因循二字,但所言大都因循之理。”[114]前引關尹說以水、鏡為譬,又言“未嘗先人,而常隨人”頗與《老子》“玄鑒”之喻[115]、“上善若水”及《莊子·應帝王》“至人用心若鏡”相通,而《管子·心術上》所謂“靜因之道”亦承自此。
5.莊周
莊子的年世約數,顧實定為公元前369年至前295年[116],略晚於宋鈃,而與彭蒙年齒相當,田駢、慎到及尹文皆為其後輩。至於莊子之里籍,《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莊子者,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裴駰《集解》指出:“《地理志》蒙縣屬梁國。”但司馬貞《索隱》引劉向《別錄》謂莊子為“宋之蒙人也”[117]。《釋文·敘錄》又稱莊子“梁國蒙縣人也。六國時為梁漆園吏”[118]。王叔岷解釋說:“唐孔穎達《詩商頌譜疏》:‘地理志云:宋地,今之梁國。’蓋戰國時蒙屬宋地,至漢屬梁國。”[119]
莊子之學與稷下道家頗有關聯,王叔岷曾歸納《管子》中與《莊子》相關的辭例,其中稷下道家作品《白心》、《心術》佔絕大多數[120]。關於此點,前人已有留意,如劉節指出“《莊子》的‘虛室生白’同‘唯道集虛’,二語本是從‘白心’說一派接受過來的”[121]。據筆者所考,《白心》及《心術上》經文,為宋鈃學派遺著[122],以之與《莊子》比較,可明戰國晚期道家學術之流變。
崔大華曾明白地指出:“從《莊子》中可以看出,宋鈃的‘情欲固寡’和‘接萬物以別宥為始’這兩個基本觀點和他的人生態度都對莊子發生了重要的影響。”[123]宋鈃一派“情欲寡”之說上承《老子》,而與“白心”、“別囿”相表裡。在宋子而言,過度的物欲屬於外在的囿限,使人無法返歸本心,因而導致人與人之間的紛爭,而解決之方法就在使人明瞭“情欲寡”的道理。《莊子·逍遙遊》:“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大宗師》:“耆欲深者天機淺”,皆與其說呼應。
《老子》雖未強調“心”的認識功能及其地位,但已提出“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虛其心”的要求(俱見今本第三章),初步注意到“心”在修養過程中的作用。宋鈃強調“心”統領人身的地位,故云:“心之在體,君之位也”(《心術上》),並倡“白心”、“別囿”,呼籲人去除一切外在對心的拘限。《莊子》亦重“心”的修養,故主張“心齋”(《人間世》)、破“成心”(《齊物論》)、“無攖人心”(《在宥》),也屢屢闡述“別囿”這個觀念,如《徐无鬼》:“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秋水》:“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
莊周之學雖受宋鈃之影響,不過他轉化宋子過份強調心之主宰地位及認知功能的執着,以天道、自然、精氣之“化”涵攝生命歷程,並消除名、實之對立,提出無待、逍遙之境界及心齋、坐忘之修養方法,思想的深度、廣度超越宋鈃[124],是故戰國晚期莊學能取代宋學,成為與黃老道家並立的兩座奇峰。
6.惠施(附辯者)
《莊子·天下》將惠施的評述置於莊周之後,其敘述方式與前五組迥異,前人對此有種種推測。錢基博認為這種安排表示莊、惠“道術出於同”,惠施為莊學之別出。譚戒甫也說二子“玄斤妙斲,本屬神交,故其所見亦多契合之處”[125]。不過,此章一開始就批評惠子“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雖列述其學,但也深言其囿,謂其“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弱於德,強於物”,顯斥為異端,可見錢、譚二氏說不能成立。
又有疑此章為後人附益,非《天下》原文者,如武內義雄云:“以下或即北齊杜弼所注《惠施》篇[126]。本篇上半《釋文》多引崔音,此下無一引。又《列子·仲尼》篇多與此下文有相似,而張湛《注》亦不引向秀,則此下半為崔、向所不傳,郭象取他本附此。”[127]但方勇、陸永品的看法不同,他們認為“《經典釋文》在《莊子·天下》篇‘惠施多方’一段文字中,先後插入晉人司馬彪注文二十四條、李頤注文十四條,說明二人並未將‘惠施多方’以下文字作為單篇。所謂杜弼‘注《莊子·惠施》篇’者,只不過是因為他‘耽好玄理’(《杜弼傳》)而特重‘名家言’,於是裁出惠施歷物十事和辯者二十一事,單獨為之詳釋罷了”[128]。按,後說是。竊以為本篇將惠施墊後,蓋以其說“存雄而無術”(見《天下》),既無關乎治術,徒逞口談,但以莊、惠深交,故仍述其畸辭,並附桓團、公孫龍等辯者。
《天下》篇中所載惠施“厤物十事”(厤物即析物[129]),前人討論很多,具體內容及涵義請參考本書上編惠施卷1.14,此不贅言。此章載“南方有倚(奇)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關於惠施與黃繚的問對,錢穆有一段考證值得留意。他說:
徐廷槐曰:“《戰國策》載魏王使惠子於楚,楚中善辯者如黃繚輩爭為詰難(鵬按,今本實無此章)。”是謂繚、施問答在惠子使楚時也。當時言南方率指荊楚。……黃亦楚姓。……徐氏說或可信。又《楚辭》有《天問》篇,相傳為屈原作,亦未見其必然。豈亦如黃繚問施之類耶?屈原為楚懷王左徒,當在惠子使楚稍後。然則《天問》一派之思想,固可與惠施、黃繚有淵源也。[130]
上海博物館所藏竹書《凡物流型》,其傳抄時代、地域及體裁皆與《天問》近[131],此篇竹書有甲、乙二本,全篇上半以一連串的問句探究物體的形成、陰陽之序、水火之和、人之死生、天地之終始以及各種自然現象,竹書的整理者曹錦炎指出:關於客觀世界萬物的疑問,是先秦時期思想家所關心的問題,如《楚辭·天問》、《莊子·天運》“天其運乎”一段、《天下》黃繚之說都是典型的例子,鄒衍的推驗物理亦為時代思潮所致[132]。鵬按,如同許多學者指出的,此篇竹書的簡序需要調整[133],竹書上半與下半所論重點(下半闡述“識一”之道)和體裁不同(上半為問句,下半則以“聞之曰”直述而下),似若可別為二篇[134],前者可依整理者的建議題為《問》[135]。竹書《問》出於楚地,疑即黃繚一派遺說。戰國諸子對於“物”與“知”的關係頗為看重,強調主體需透過觀察才能獲致知識,裘錫圭先生曾指出,戰國時期出現了強調外在事物為知識泉源的思潮,《禮記·樂記》、《易·繫辭》、《墨子·經說》、《荀子·正名》都有此思想,《大學》的“格物致知”說也是這一思潮中的產物[136]。惠施的“厤物”及以黃繚為代表的楚人之“問”,皆為此一趨勢下所產生的學說。
蔣錫昌曾說:“莊子敘述‘古之道術’而為後人聞風悅之者,始自墨翟,終於自己。至惠施、桓團、公孫龍三人,重在以自己知慧‘析萬物之理’,不在‘聞古之道術’,重在辯究客觀方面無關人事之物理,不在發明理國治人之道;重在個人之創造,不在聖王之繼述。其為學精神,根本與墨翟等不同,故莊子另於末後附述之也。”[137]此說提供了另一個章節安排的解釋。更重要的是,從其分析,可以探知名家對於傳統的態度是決裂而非改造,所謂“辨究物理”、“重個人創造”也透露出學術範式的轉移(可惜後來難敵儒、法之嚴厲批判而沒落)。由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名家之說乃是想藉着名理之辯來“別囿”,惠施的“厤物之意”歸結為“泛愛萬物,天地一體”即欲以客觀事物的探索來格知“萬物與我為一”之道。
惠施為一代顯士,任梁惠王相(見《莊子·秋水》),有“仲父”、“惠公”之美名(《戰國策·魏策》、《呂覽·應言》),惠王甚至想將王位禪讓給他(《呂覽·不屈》)[138],其地位非其他諸子可比擬。在《天下》作者的眼中,以其才學之富(“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勢位之隆,應該立功立言,卻勞於辨說詭辭,毫無建樹,以致“國家空虛,天下之兵四至”,“大術之愚,為天下笑”(見《不屈》)[139]。莊子後學見其先師摯友如此,蓋深惜焉,故篇末云:“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
綜上所論,《天下》“道術將為天下裂”一語並非虛指,內聖外王之道術初裂於墨子對傳統禮樂制度之攻擊;再裂於彭蒙、田駢、尹文以法理、法術說道;三裂於惠施離治術而窮物理,“逐萬物而不反”。而田駢與名家、辯者滔滔雄辯“不可窮其口”,論述形式的改變亦加速道術的崩解。
除了《莊子·天下》外,《荀子·非十二子》、《解蔽》、《天論》、《尸子·廣澤》、《呂氏春秋·不二》、《淮南子·要略》都存有評述戰國諸子的文字[140],但其價值都不若《天下》,梁啟超說:“《天下》篇不獨以年代之古見貴而已,尤有兩特色:一曰保存佚說最多,如宋鈃、慎到、惠施、公孫龍等,或著作已佚,或所傳者非真,皆藉此篇以得窺其學說之梗概。二曰批評最精到且最公平,對於各家皆能擷其要點,而於長短不相掩處,論斷俱極公允,可作為先秦諸子學之嚮導。”[141]其說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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