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一天，从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上传来鸟叫声。刹那间，仿佛所有喧嚣都戛然而止，就连因数日阴雨带来的烦闷也在片刻间云消雾散。那声音优美甜润，婉转多变，忽而轻柔，似溪水流淌；忽而热烈，如万马奔腾。我用照相机的长焦镜头将它拉近，赫然发现是一只雄乌鸫—体黑如缎，喙呈亮黄色（雌乌鸫体色较雄鸟浅，为黑褐色，喉和胸部有暗色纵纹）。它正站在高高的枝头上欢快地鸣唱，头向上昂起，尾羽不时地展开和收拢，唱到极致时双翼也会随着鸣声抖动。当时我认识乌鸫已有六七年时间，竟然没注意到它的歌声竟如此美妙：没有百灵鸣声的高亢，却更甜美悠扬；没有画眉鸣声的聒噪，却更清脆婉转！百灵和画眉都因“声”而“名”远扬，甚至因此被人终身囚禁在笼中，为什么乌鸫却能幸免呢？也许与人们以貌取“鸟”有关吧。乌鸫的体色与乌鸦相似，远不如百灵和画眉漂亮。可能是借乌鸦的光，乌鸫才很少成为笼中宠物。

在繁殖期间，许多鸟类的个体或家庭各自占据一定的地盘，用于栖息、觅食和繁殖，称为巢区，其面积大小与资源丰富程度和同种鸟类种群密度等有关。在巢区内，雄鸟通常要守卫一定区域，除招引来的雌鸟外不许其他鸟类进入，尤其不许同种雄鸟进入，这个区域称为领域。雄乌鸫的鸣叫预示着春天将要到来，它在向雌乌鸫表达爱意，也是向其他雄乌鸫宣示巢区，警告它们不得擅自闯入。

冬春季节，还没有“地盘”的流浪雄乌鸫不断有意或无意地闯入已经“有主”的巢区，身为“地主”的守卫者最初只是“ji、ji”或“jiu、jiu”地高声尖叫，不时地向上翘动尾羽，警告入侵者。开始时，入侵者双翼下垂表示服输，并自动离开。渐渐地，入侵者不再轻易离开，守卫者只得通过快速有力地飞行进行驱赶；入侵者作短距离飞行，守卫者再次驱离。双方一进一退反复多次，入侵者才不得不退出。此时在一些绿地内，乌鸫短促且有力的叫声几乎不绝于耳，彼此间既有虚张声势的尖叫，也有你来我往的驱赶。守卫者与入侵者之间的争斗有可能最终演变为“肉搏战”，有时双方刚一接触，胜负已决出；有时如同两只公鸡啄架，在地面上飞起相啄，再落到地面上，经数个回合才分出高低；更有甚者双方滚成一团，直到一方退出。

2008年2月23日午后，多云天气，上海植物园内高大的广玉兰树下光线有些昏暗。我正在林下行走，突然从树上掉下两只雄乌鸫：一只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翼摊开，处于劣势；另一只用喙死死地啄住前者颈部的羽毛，占据上风。可能是受到地面的强烈撞击，几秒钟后处于劣势的雄乌鸫才抖动一下翅膀，挣扎着翻过身来，展翅飞起。获胜的雄乌鸫也随之迎面跃起，两者在距地面约2米处相啄后再次落下。刚才处于劣势的雄乌鸫依旧仰面朝天地被压倒，而它们的喙交织在一起。双方僵持十多秒后，处于劣势的雄乌鸫扇动双翼得以逃脱，落到附近一根低矮的枝杈上，但占据上风的一方随后赶到，再次驱赶。劣势一方不敢恋战，匆匆离开，沦为失败者。这是一场激烈但“低调”的肉搏战，双方都不曾发出一点叫声，在广玉兰树下静悄悄地进行。此时任何叫声都可能引来天敌，给忙于短兵相接、难以四顾警戒的它们带来灭顶之灾。在附近一棵树上有一只雌乌鸫一直在观战，最终接受获胜的“擂台霸主”并与它结成夫妻。

每年的12月已有雄乌鸫在宣示巢区，而筑巢、产卵要到第二年的三四月。群雄割据与争霸的局面旷日持久，巢区的界限在不断变化，最终结果往往是每只雄乌鸫都拥有自己的巢区。有了巢区就相当于男士有了建房的宅基地，但有了宅基地不一定就能娶到妻子。(www.daowen.com)

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在校园内见到一只雄乌鸫在一小片水杉林里鸣叫。此后连续四天我都去看它，而它都坚守在那里。又过了两个休息日后，我再去观察，却不见了它的踪影。我猜想是这只雄乌鸫连守数日没能赢得雌乌鸫的“芳心”，失去耐心，自动离开。究竟是这只雄乌鸫缺乏“个体魅力”，还是选址太差，我一时找不到答案。我对这片树林连续观察了十多年，直到2019年春天，该水杉林里每年都会传出雄乌鸫的歌声，但没有一年有乌鸫在那里筑巢。这说明，这片水杉林不是乌鸫繁殖的适宜场所。我分析其中原因，显然是这里的水杉树过于密集，导致侧枝太细，无法支撑起乌鸫的巢。

在上海植物园龙吴路北侧大门附近，有一片由香樟等树木构成的稀疏树林。2013年2月9日，农历壬辰年最后一天，我远远地看见两只黑色的鸟儿在相互追逐。初看以为又是两只雄乌鸫在打架，走近了却发现是乌鸫和八哥在开战。两者体色和大小相近，但八哥的翅膀上具有明显的白斑，上喙基部耸立一小簇羽毛，如同留了一小撮胡须。在这片树林的北部，乌鸫疯狂地追逐八哥。当乌鸫把八哥追到这片树的南部，八哥却调转方向，转身驱赶乌鸫。在北京师范大学郑光美先生于1982年出版的《鸟之巢》一书中，曾记载过红尾伯劳和黄鹂之间类似的行为，并做出分析。与之相似，这片香樟林的北部是乌鸫的巢区，南部是八哥的巢区，它们追来追去，来来往往，变换着入侵者和守卫者角色：当被攻击的入侵者回到自己的巢区时，就由入侵者变为守卫者，“保卫家园”的需要迫使它由退却转为攻击；当守卫者追击到入侵者巢区时，已由守卫者变为入侵者，攻击转变为退却。

对乌鸫来说，夜鹭是庞然大物，但也有乌鸫主动向夜鹭发起攻击的情况。一天早晨，一只夜鹭在我们校园水池边上捕鱼，被我无意中惊起。它飞向附近一棵雪松树，但未料到那里有乌鸫的巢。只见一只乌鸫尖叫着冲向夜鹭，对准夜鹭就啄了一下，而夜鹭怪叫一声后，只得另寻栖身之处。空中较量往往是短暂的，受到攻击的一方几乎无法反击，“先发制人”的攻击者一般能占到优势，所以才有小鸟袭击大鸟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