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的狂者精神、平民色彩还影响了以他为中心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是指王艮及其门人组成的一个学术共同体,是阳明学派的分支,其主要成员除王艮外,有徐樾、王襞、颜钧、何心隐、管志道、罗汝芳、周汝登、李贽等。泰州学派的成员多是民间人士,如王艮、王襞、颜钧、何心隐均从未出仕;罗汝芳、李贽虽曾出仕,但后来都主动致仕;《明儒学案》里记载,朱恕、韩贞、夏廷美等人分别是樵夫、陶匠和田夫。泰州学派的大部分成员无官无职但却热衷心学、胸怀天下,这与中国古典时代的思想家多为王朝官吏的历史很不相同。在中国传统思想史上,思想家多为官吏,有一定的公共职责,而泰州学派成员从身份上讲较少有公共职责,但是他们却热心地从事公共事务和公共讲学活动。另外,在泰州学派中,心学思想的传播与传承完全超离士大夫阶层而走向民间与田野,通过市井启发愚蒙,脱离官方教育体系进行社会教化活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泰州学派是一个彻底的民间思想流派。
泰州学派人员的独特构成,使得这一学派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平民的诉求,这一诉求反映在政治思想上,就是所谓的“平民政治”观念。王艮等人从未入仕的经历,使得他们更加容易从平民的角度来思考和发挥王阳明的思想。如前所述,王艮就曾把王阳明的“治心”发展到“安身”“保身”,更加看重普通百姓的现实感受性。王艮及泰州学派强调“百姓日用即是道”,王艮曾说:“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他还提出,“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王艮的这些观点,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感受上升到抽象的“道”的层面,并认为这就是圣人所追求的“道”。王艮重视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意义,积极参加民间社会的道德建设活动,体现了平民政治的色彩。关于王艮泰州学派的民间特质,张怀承教授曾指出:“(泰州学派)他们没有像王畿那样调良知的精神本体性,把良知说得更加抽象玄妙,而是基本上抛开良知说,把本体更加现实化,凸显其个体性,提出以现实人身为基的道德学说。王畿的学说思辨性强,只能被士大夫阶层接受。而泰州学派的学说贴近生活,大众化和世俗化,普及到平民阶层。这种差异表明,泰州学派的学说并不是阳明学理论简单的逻辑发展,而是现实社会平民阶层道德要求的理论概括与总结。”诚如所言,泰州学派在理论上对阳明学派的思想推进不大,但在阳明学的传播与实践上却有莫大贡献。季芳桐指出:“用现在的语言来讲,泰州学派的主要工作是一种‘应用性’工作,而不是一种‘理论性’的工作。这种‘应用性’的工作,首先需要的是将儒家理论通俗化。”我们认为,一种理论,只有为一般民众所接受,而非仅仅是知识精英的谈资,才能产生巨大的现实力量,泰州学派在这一点上做得十分成功。知识精英们倾向于从义理层面去阐释和发挥儒家的精妙内涵,而泰州学派的追求则要踏实得多,他们怀着人人可以成圣人的自信和自尊,挺直腰杆,积极投入社会政治和世俗活动之中,在百姓日用之道中追寻真正的自由,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并以此去匡正世道人心。王艮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这种观点,具有“袪魅”的意义,也就是将神秘、玄虚、普通百姓不能够理解的圣人之道,解释成为人们日用常行中的生活准则,履行了这些基本的生活准则,就是在履行圣人之道。这样,圣人不在彼岸,就在人们的日常生活追求当中。王艮的这种平民主张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儒家的思想观念可以与日常生活贯通起来,成为日常生活的具体指导,如果与百姓的日常生活经验相抵触,那么儒家的思想观念将无法流传下来。
总体来看,王艮的平民政治思想,以万物一体为政治理想,表现了强烈的救世热情。就身份而言,王艮是平民;就理想而言,王艮有担负宇宙、拯救社会的热情。王艮的这种热情,既体现了儒家一脉相承的入世情怀,也表现了王艮作为平民儒者没有身份束缚而呈现出来的不羁。另外,王艮提出的“以身为本”的政治观念突破了王阳明乃至传统儒家精神意志至上的道德政治观,强调个体安危、个体安顿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这也凸显出王艮作为平民儒者,更加注重普通百姓的生活感受,从百姓的直观感受角度去解释政治生活。王艮的教化活动也与他的平民政治思想密切相关,他主张儒者要有政治担当意识,即使不能出仕,儒者也不能逃避政治责任。当然,对王艮来说,这一政治责任是通过教化活动体现出来的。儒者要弘扬“大成师道”,出处皆为人师,上至君主,下至愚夫愚妇,儒者都要承担教化的责任,通过道德教化活动改善社会,恢复三代之治,实现儒家的王道乐土。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极大地发挥了王阳明学说,对阳明学为普罗大众所接受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正如嵇文甫先生所说:“王学的自由解放精神,王学的狂者精神,到泰州学派才发挥尽致。”(www.daowen.com)
王艮及泰州学派人物大多是平民,他们在儒学发展史上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作为平民,他们在阳明心学“觉民行道”气质的影响和鼓舞下,自觉地参与到儒家思想探究和民间讲学劝善的活动中,或成为思想家,或成为社会活动家,为儒家思想深入民众中去,起到了重要作用,也鼓舞后世很多平民参与到儒学的理论与实践活动中。王艮及泰州学派发起的“平民儒学”运动,其影响不仅是在中晚明社会,而且也成了近代中国的乡村建设运动乃至现代的乡村儒学活动的重要思想资源,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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