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克斯的«北方不列颠人报»一案,使报刊管制成为政府与反对派斗争的核心问题,人们更加关注政府对报刊的管理和干涉,这反过来刺激了公众对报刊的兴趣,问题的核心是报刊是否以及怎样介入这一公共事件中去[87]。在1760年之前,地方报刊上几乎没有政治新闻,政治评论更加少,即使有外交、外国和军事新闻也是从毫无争议的官方报纸«伦敦公报»(London Gazetee)上转载的,地方报纸严重依赖广告收入,如果在政治上支持一方会使广告主不满。并且,地方报刊也不愿因报道政治新闻和评论政府而被牵连罚款重金,它们脆弱的经济基础经不起经济上的惩罚,然而,1745年的暴乱、南海泡沫事件、1753年的犹太人法案等使民众迫切需要获知事实真相,报刊必须进行报道与评论。
威尔克斯事件使地方报刊对政治的兴趣进一步扩大,没有一份地方报刊在这一过程中缺席。在作为激进主义运动标志的威尔克斯事件中,伦敦与地方的报刊以独立激进的姿态参与了整个事件。它们转载伦敦报刊中关于事件的评论,撰写匿名信件发表对事件的看法。威尔克斯的生活,他参加梅德萨克斯郡选举的细节,个人的逸闻趣事,被议会驱逐,他的事件中所引发的法律问题,他的演讲,他的支持者们的行动,所有这些全部是地方报纸的报道内容。关于议会选举、政治腐败甚至选票本身均成为讨论的话题。报刊上的讨论文章与政治俱乐部、沙龙、咖啡馆和小旅店散布的政治信息不但传播了改革的观念,并且帮助拓展了政治生活和政治文化,使其超越了传统的政治领域[88]。
这种根植于18世纪后半期的英国激进主义运动中的对政治的高度关注,自1768年至1770年确定无疑地存在于英国的政治文化中。激进主义者提出了对议会改革和选举权改革的现实政治诉求,他们强调王权、上院和下院的均衡,宪法的不容破坏,而宪制的平衡则可回溯到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自由观念,人们相信,一旦宪制平衡被打破,自由本身就会受到威胁。杰拉尔德·乔丹分析说,此时的激进主义者认为,国王乔治三世为了加强王权,谋求牺牲其他两个因素,这必然会打破英国宪制平衡,因此,反对这位国王无疑是一种爱国行动。此时,不仅反对派诉诸爱国主义,政府派也诉诸爱国主义,爱国即是维护宪制平衡,维护权力的相互制约[89]。
新闻报道有效地发动了游行、示威和请愿活动,从贝里克郡到普利茅斯,英国许多地方掀起了支持威尔克斯的运动。迫于民众压力,1756年,针对报业的“一般性法令”被宣布为非法。1771年,对议会的报道禁令也被废除。报刊享有了更多的自由,使议会议程与政治讨论更多地接受公众审查[90]。报刊的报道同时使威尔克斯拥有了更多的支持者,他不但受到伦敦民众的支持,全国各地的人们都通过游行、示威、请愿来支持他,对此最好的证明就是威尔克斯在王座法庭监狱期间收到的礼物。布鲁尔统计了威尔克斯收到的礼物:普利茅斯、纽卡斯尔、格洛斯特的人们送给他45条大马哈鱼,诺维奇的人们送给他茶叶和火鸡,约克郡的人们送来了烈性啤酒,萨洛普人送来了上好的腿肉,斯托克顿人送来了45个火腿、45个口条、45桶啤酒,达特茅斯的科尔上校送来了奶酪和45桶的达特茅斯苹果酒;还有人送布匹衣物,达勒姆一个女孩的父亲在当地成立了威尔克斯俱乐部,送来了衣服的镶边;伯明翰的制造商送了外套和马甲的扣子;梅德兰郡的人送来45个烟斗[91]。数字45象征着«北方不列颠人报»第45期,威尔克斯已经成了自由的化身与象征。数字45表明了人们对威尔克斯事业坚定的支持、尊敬和认可。他的拥护者还成立了“支持权利法案绅士协会”,该协会募集资金为威尔克斯偿还选举中欠下的私人债务并组织支持他的全国性运动。威尔克斯要求减少王室资助和对选举制进行重大改革,协会成员游说四分之一的英国人签署了请愿书。他们公开同情北美殖民地人民的反抗运动,美国人将他称为“殖民地自由的儿子”[92]。
威尔克斯事件说明:虽然政府和法律均认为批评政府政策是非法行为,反复地选举一个“罪犯”为议会议员是对议会权威的亵渎。但威尔克斯的信徒并不这样认为,他的支持者和政府间的斗争表明:许多人认为人民主权要优先于议会主权,来自人民的强大支持表明诽谤法根本不得人心[93]。围绕着威尔克斯事件的一系列矛盾使报刊成了决定政治事件议程的核心,并使报刊本身成为议会辩论的主题。在此过程中,作为个体的报刊与其他报刊间建立起一致的认同关系,即:他们在认知上将他者看作自我的延伸。在威尔克斯事件中,报刊业作为整体参与事件报道的全过程,它们通过共有的知识、对于政治以及公共事件的观念以及共同的话语建构起集体认同。(www.daowen.com)
狄金森从宪制史的角度分析了威尔克斯事件带来的影响以及报刊在其中的作用。他指出:在汉诺威王朝前两位国王统治时期,政治反对派在政府内从事反抗和批评政府的运动,自威尔克斯事件之后,对现存体制进行反抗和批评的最重要和最嘈杂的声音来自议会精英外的那些普通民众。在野的反对派通过报刊发动议会外的民众来寻求支持,他们希望人民,包括那些没有选举权的人民给议会施加影响,使下院能够倾听民意,对民意作出反应。他们反复强调报刊自由的重要性,坚持说诚实的人们有权利也更加有责任团结起来去限制国王的权力。反对派非常注意说明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而是为了捍卫人民的自由,他们强烈要求采取广泛的措施推进议会改革,而最终的目标是赋予所有成年男性选举权[94]。就这样,报刊第一次赋予民众地位并使民众成为中产阶级利益的捍卫者。
通过报刊,威尔克斯本人向在议会中没有代表权的人们呼吁;其他报刊对威尔克斯事件的报道也展现出正在形成中的中产阶级报刊在全国范围内动员民众不满情绪的能力。在威尔克斯案的影响下,改革者提出以下政治改革的议题:议会每年召开一次,要求议员驻留选区,允许报刊报道国会辩论,更多的新闻出版自由。通过提供信息,报刊使政治接近公众,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报刊影响舆论的能力,公共舆论发展成为政治思想中的一个类别,报刊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维持、强化、拓展即便不是特定的政治意识,也至少是国家政治意识”。因此,布莱克(Black)肯定地说:“18世纪末,报刊创建公众政治以及政治面向公众的情形已经形成。”[95]
一方面,威尔克斯是一个伟大的报刊宣传家,他承认报刊宣传的价值,懂得如何吸引公众,如何利用每一个可资利用的政治媒体。而«北方不列颠人报»在这场反对当权者的整个漫长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舆论动员作用。“威尔克斯在«北方不列颠人报»等刊物上发表的文章吸引了大多数公众,威尔克斯并不仅仅是一个反政府思想的传播者,他还把公共舆论引入政治辩论中,人民的行动开始影响英国的议会政治。”[96]威尔克斯事件把报业从一部分贵族的影响力下解放出来,使报刊以一种独立的方式与姿态来界定政治议程。在威尔克斯的影响下,报刊以前所未有的姿态介入并干预政治、攻击权威、保障民主自由以及那些常常将议会中“发言人”理想化的社会下层民众,它显示了报刊有能力塑造一个超越政治精英阶层的民间领袖。另一方面,没有什么词汇用来形容这个蛊惑人心的政客、酒色之徒和淫秽下流的作家,他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表明观点进行论战[97]。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来判定威尔克斯到底是善良还是邪恶,我们仅需记住«北方不列颠人报»证明了他是一个杰出的记者,文笔机智、口才卓越。威尔克斯在英国新闻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威尔克斯与威尔克斯事件中的报刊使人们更加自觉地意识到报刊独立对政府权力的限制以及独立报刊业对于维护公民政治权利的重要性,自此之后,新闻业在英国政治生活中扮演了无可替代的角色。就是在威尔克斯事件的影响下,报刊再次联合行动,展开了争取报道国会新闻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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