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藤峡盗匪平定之后,大队人马依次来到梧州。王阳明召集众人,首先发布命令:嘉奖田州土目卢苏及思恩土目王受,其参与围剿八寨瑶匪阿果及断藤峡盗匪事毕,今起可以返回田州与思恩城;其次,凡参与此次围剿的南宁府及相关县衙的官吏,皆可返回署衙;最后,上报朝廷把广西的政务,全权交与地方右布政使、郧阳巡抚林富管理。
林富见王阳明如此,笑着说道:“御史大人,下官资质浅薄,况又无战略平贼头脑,如何敢担当接管广西政务,下官只怕辜负了大人的期望。”
王阳明摇头道:“林布政,此言差矣!今广西思田二州平安无事,八寨瑶匪及断藤峡盗匪已除根,广西今起平安矣,岂能再生乱事!”
林富点头道:“对,下官这是胡乱担心。不过,下官在留抚思、田等处的这些年中,目睹过朝廷多少钦差、御史等来广西,如御史王大人者,可谓凤毛麟角也!大人做事肝胆相照,心无私念,唯有竭力效忠朝廷,堪称下官之楷模也!下官在大人即将离开广西之时,斗胆请大人讲道,乞请大人不吝赐教!”
王阳明想了想说道:“其实,自科举入仕以来,吾等皆黎民之子,历经十年寒窗,父母把大半生的积蓄和希望都寄托在我们科举入仕之上。现在你我身为朝廷官员,享受着朝廷俸禄,受人尊敬!黎民百姓只怕得罪了我们这些主宰他们生死命运的朝廷官员。你我为官之后,应永远不忘初衷,不忘父母的期望和街坊四邻的厚爱。无私则正,无欲则刚,视黎民百姓的子女为自己的兄弟姐妹,上无愧于天鉴,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并为之想、为之行,则黎民与我官员如鱼水相处。如此我官员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真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们无论走到哪里,皆为赞誉,皆无惧怕、仇恨之事。”
林富大喜道:“御史大人一番金玉良言,下官敬佩得五体投地!”
说到此处,林富又眉头紧锁,缓步趋前想了想说道:“御史大人方才一席话,令下官茅塞顿开,但下官心中还有一扇门尚未打开,借此下官也想请教大人,请大人再不吝赐教!”
王阳明摇头道:“林布政,说哪里话,我虽为朝廷御史,但并非万事能路路皆通,若说剿匪与我的心学,我尽可以谈讲,信手拈来。如是别的什么,我们可以共勉或者商讨,此乃我心中之言!”
“御史大人,非也,今下官还说为官之事。”林富笑着说。
“那好,林布政你说吧!”
林富说道:“下官奉朝廷之命留抚广西以来,不知怎么回事,下官总与各府衙、县衙,包括布政使司、宣慰使司、按察使司等官员处理不好关系,下官一旦有事,他们皆袖手旁观。似乎要看下官的热闹,有的甚至落井下石!下官为此忧愁至极,不知如何摆脱此等窘境,请御史大人,看在下官真诚相求的分上,务必给下官指点迷津!”
王阳明一听笑道:“依本院看,你在职责范围内,尽职尽责,至于地方县府、兵备、行省各司之事,非你职责内,首先不插手、不过问,使其各司其职。如果你周围的人,对你还有成见、有不满,那一定是在欲望和名利上,你想得多了,行得多了,自然远离了众人。不知本院说得对否?”
这时林富叹道:“大人所言正中下官之心!不瞒大人,在下官的家乡,凡做官的人,都信奉‘一年为知县,十万雪花银’。下官家中弟兄姊妹多,家境非常贫苦,唯下官是食俸禄的官员。在广西这块地方,就想多收些银两以资家中之用。可能下官贪心太重,不知怎么,下官越是这样,家中事故越是频发,让下官奔了东又奔西!到头来,让下官灰头土脸,官不像官,有时连下官自己也开始恨,一恨自己官小,二恨自己无能,三恨这世上的银两……”
王阳明挥手道:“林布政!说心里话,本院一到南宁,从田州卢苏、思恩王受看你的眼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方才听了你一番话,本院真的要用致良知、知行合一之心学,来劝导你林布政快些迷途知返!”
话已至此,林富眼中涌出泪水,叹道:“大人,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药可救吧?”
“林布政,从今日起,你只要下决心彻底悔改,你就有救!”
“大人,请赐教下官,我如何才能得救?”
“这样,今起戒贪!戒欲!只要你时时刻刻想着这四个字,你就会警醒你的行动。那些该属于你林布政的,不管你如何,终究都要归于你的手中,即使有人从你手中或其他地方抢夺,或占有了该属于你的东西或财物,它不管绕多大弯儿,经几次手,终究还会回到你手中!上天历来公平公义,这是上天爱世人的最好见证!你是违背了爱人如己的初衷,林布政赶快改正,不然你的罪越积越大!”
见王阳明如此说,林富连连面对上天叩头不迭,口中说道:“上天明鉴,我林富今起要彻底悔改!彻底悔改!”
此时,王阳明咳痢之疾越发严重。离开梧州之前,他上《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发自内心地写道:“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中,遂患咳嗽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休林野,虽得稍就清凉。亲近医药,而病亦终不能止,但遇暑热,辄复大作。自去岁奉命入广……炎毒益甚。今又加以遍身肿毒,咳嗽昼夜不息,心恶饮食,每日强吞稀粥数匙,稍多辄又呕吐……病日就危,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大不得已也,请求能悯其濒危垂绝不得已之至情,容臣得暂回原籍就医调治……”
卢尚德见老师王阳明一边伏案疾书,一边大声咳嗽。他趋步上前,先给王阳明轻轻捶背,又为他抚胸。他斟了杯茶说道:“老师别写了,喝杯水躺下歇息一下吧?”
王阳明叹道:“尚德,为师的这病总不争气,要做的事还很多,今却因这病耽误了事,为师心中实在不忍啊!”
这时夫人姽婳及田庄等进来,夫人姽婳叹道:“夫君,方才贱妾劝你,现在尚德又劝你,歇息一下,哪怕靠着椅子躺一会儿,这样自然就不咳了。”
田庄和卢尚德上前搀扶王阳明慢慢斜倚在墙边。王阳明强笑道:“尚德,你看你们,为师才五十多岁,还没七老八十呢,其实为师自己能动则动,倘为师病得不能再动了,到那时你们再扶嘛。”
姽婳说道:“夫君,从梧州到京师,来来回回少说要二十多天,甚或月余,贱妾和徒儿及宪儿商量了,咱们上疏之后不等朝廷的答复了。东西也收拾好了,明天是个吉日,咱们回余姚吧!”
王阳明看了夫人姽婳一眼摇头道:“夫人,我是朝廷的命官,食朝廷俸禄,就当顺服朝廷的律法,为朝廷竭力尽忠,批文没下来,怎么能随便就走呢?我为朝廷做事大半生,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姽婳叹道:“夫君,话虽如此,可是夫君病情日益严重,不能再这样一天拖一天等下去了!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说自古以来,治病如救火,绝不能再等了!”
卢尚德说道:“老师,徒儿以为老师如一匹久经沙场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战马,今积劳成疾,有了重病,况且病不等人,更不等时间,赶快收拾行装回老家休养生息。等病痊愈了,老师再做朝廷的事,徒儿们绝不阻拦!”
田庄半蹲下身子,抚摸着王阳明瘦得皮包骨的双手,说道:“老师,今上午梧州的刘郎中一再说,病不等人,若无他事,赶紧回余姚救治吧!老师以前讲心学,打仗剿匪做事,徒儿们不忤逆老师的话,可是现在老师病情日益严重,老师当听师母和徒儿的话,哪怕就这一次行吗?田庄给老师三叩头了!”
王阳明这才伸出手说道:“田庄,好!为师答应你们,明日启程!”
这时梧州官衙送来一封书信,是余姚王阳明的徒儿钱德洪写来的,卢尚德把书信交与夫人,说道:“师母,这是余姚老家的师弟钱德洪写来的,怎么办,为防止节外生枝,师母暂收着,等老师离开梧州再交给他!”
梧州的官衙和黎民百姓知道这位朝廷的御史大人,因身体病重,今日回余姚老家,故而都来为王阳明送行。梧州署衙的官员们纷纷向王阳明招手,大街两旁的黎民百姓,有的招手,有的点头,有几个老汉和老妇们则伸手抹着眼泪为王阳明送行。
王阳明和夫人姽婳都坐在轿内,王阳明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向官员和百姓们挥手,脸上强笑着大声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
夫人姽婳的泪水已经遮挡了视线,她用手帕擦擦泪水,但此时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脸上强笑着大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都回吧!回吧!”
王阳明和夫人姽婳的还乡人马,像生命的铁流,翻山越岭,乘风踏浪,无所畏惧,一直向前延伸着。到达广西横县的时候,王阳明向在官轿一侧乘马相随的卢尚德说道:“尚德,为师记得横县有一座伏波庙,为师坐轿坐累了,身子僵硬,咱们停下来,为师想去祭拜一下伏波将军!”
卢尚德把老师的话告诉坐在另一张花布轿内的夫人姽婳,见夫人点头,这才传令大队人马停下来歇息。
经历近千年风雨的侵蚀,汉代威震八方的大将伏波将军庙几乎没什么香火,不仅显得极其冷清,而且庙的正门已经坍塌,一扇门倒在地上,原来门轴已经腐朽了,无力支撑沉重的门扇。伏波将军身披铠甲、手执长剑英姿勃发的威武形象,此时已被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所笼罩。而庙内的方砖地上,不仅砖面塌陷,大大小小的鼠洞分布在庙内,墙角有一片稻草,还有一顶腐烂的斗笠和半个脏兮兮的瓷碗扔在地上。
卢尚德和田庄等立即入庙收拾,直到伏波将军塑像四周的蛛网被扫去,庙内地面被收拾干净、平整,按王阳明的要求摆上祭品,备下了香火,这才请老师王阳明及夫人姽婳入内祭拜。
人戎马一生,血雨腥风,到了耳边非常熟悉的胜利号角吹响偃旗息鼓,收起刀剑,扛起被猎猎沙场的风雨吹打得千孔百疮的战旗,转过身随将士们走出沙场的时候,那种豪爽喜悦之情油然而生。王阳明双膝跪地,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随着袅袅香烟缓缓升起,他双目凝视着伏波将军的塑像。他首先想起了马援将军那句千古流传的话:马革裹尸还。这是一名军人、一个将领最高的追求境界。由此他想到了,正德十一年,他扬起长剑,发出了向象湖山盗贼枭雄詹师富的总攻;他想起了在南安府向陈曰能、谢志珊、蓝天凤这些盗贼发出的一次又一次急冲锋;他想起了在龙川浰头发起了对池仲容三十八座敌寨总攻的命令;他想起了宁王朱宸濠倚仗他的强大水军和大船盘踞在鄱阳湖上,但那时他信心十足,硬是用民间征调的小渔船,打败了有十万之众的叛军。
这像是人生轨迹的连环画,它们是有机的联合体。由此及彼,不可分割。从平定叛贼朱宸濠的硝烟中走出,他又来到了广西。当时,他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但圣上一催二诏,他无奈只得抱病上马直奔广西。他想起田州土目卢苏、思恩土目王受,二人跪在地上,再三向他称谢不杀之恩。他想到了在田州城的大街上,少数民族的男人女人们,兴奋地敲起了铜鼓,踩着欢快的节奏跳起竹竿舞。他又想起了在八寨阿果贼巢里一个老汉,双手捧着醇香的米酒,请他一饮而尽……
也不知为何,就在王阳明思绪如雪片般在眼前飞舞的时候,眼前满身血水浸湿了衣袍的池仲容站了起来,大声喊着他孝敬父母,或许他真的不该被杀;蓝天凤双膝跪地,乞求饶他一死,他还想抱一抱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包括不可一世的宁王朱宸濠,他被捆绑着双臂,骑在马上还耀武扬威地向王阳明说:“王阳明你用诡诈胜了我,有本事放开我,咱们兵对兵、将对将,再厮杀一回如何?”伍文定则哈哈大笑说:“朱宸濠,你的人生就和失败一样,只有一次,上天怎么会给你第二次,让你再祸乱苍生呢?”
王阳明此时心情沉重,当今圣上封他巡抚之职,他本不想残杀生灵,也不想夺去盗贼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用刀剑夺去一个人鲜活的生命是世上最大也是最难的一件事!因为人不同树木杂草,砍了头可以复生。人的生命上天只赋予一次。真理不可更改,偏这些盗贼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刀剑架在脖子上,还振振有词地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王阳明知道是邪恶抓住了他们的命门,拉着他们、驱赶着他们的肉身,偏往刀刃剑锋上撞,无奈他们只得血腥飞扬地结束罪恶的一生……
到了后来,王阳明抑制不住,竟失声痛哭起来。他泣不成声地说道:“伏波将军,余姚王阳明虽受命于当今朝廷,要竭力为朝廷尽孝尽忠,我真的不该杀死那么多苍天生灵!这些年间,我无奈下令向盗贼匪首们开了杀戒,其中难免有许多冤死之人。或许由于我王阳明放纵杀戮,使上天不满,这才导致我总是重病缠身,无论怎样也不能痊愈,让我处在病痛难忍的痛苦之中!乞求伏波将军,转告上天,若罪当罪及我一人,切莫罪及我王家子孙!……”
夫人姽婳和卢尚德见王阳明痛哭流涕,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倒,遂上前搀扶着他。姽婳泣道:“夫君,神灵有知,你不必罪己,此乃朝廷之意,也是臣子之责,你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啊!”
卢尚德眼中滚动着泪水,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手搀扶着瘦弱的老师,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田庄等人问他为何叹气,他这才说道:“事已至此,悔又何益?只要良知不愧上天就足矣!”
离开伏波庙后,又走了几天,终于来到广东增城。按返回路线,王阳明本不该从广东增城这里经过。但是,因为他从父亲王华和爷爷王伦那里得知,广东增城有他的先人五世祖王纲宗祠。他考虑到自己时日不多,就想到增城五世祖王纲的宗祠处,亲自谒祠奉祀祭拜一下。夫人姽婳搀扶着王阳明。王阳明在左,夫人姽婳在右,他们身后是正宪和正亿两个儿子,卢尚德、田庄等则列于后面。
姽婳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向五世祖王纲十分虔诚祈道:“五世祖在上,你的子孙王阳明之妻,祈祷五世祖庇护,阳明从正德十一年间受命剿匪,至今已十二年矣!从四省交界打到南昌,又从南昌打到广西,没有一次生命之忧。只是阳明在南赣打仗时,所受炎毒导致咳嗽乃至肺病,时而发作,时而呕吐,子孙媳不知如何是好。阳明在广西梧州发作时病情最甚,呕血不止。今总算踏上回老家余姚的路,祈求五世祖在天之灵,务必保佑阳明平安顺利到家,孙媳将不胜感激矣!……”
祭拜毕,王阳明向搀扶他的卢尚德和田庄说道:“人生在世不论做事为人,首先要对得起爹娘;其次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人这一生做什么都可以,千万不可做令列祖列宗蒙羞的事!当然做官就要对得起朝廷,做官就要竭力尽忠,在家则要竭力尽孝。世上的事没有上天不知道的,因为心动神知、光明正直无私、无欲做事做人,你才能被世人尊重,上天也会随时随地赐福于你,即使遇到厄运,也会让你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王阳明离开增城的路上,想起余姚钱德洪写给他的书信,他坚持在客栈喝完药身体稍缓后,给钱德洪回信。他在信中写道:“区区病势日益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至今遂两足不能站立。”
站在一侧的夫人姽婳,见王阳明刚在信末写下落款,便上前搀扶说:“夫君,病体难支,你还是躺着吧!”
王阳明长叹一声说道:“你们看,我这不争气的身子,现在竟不能坐立了!”
田庄笑了笑说:“老师放心,夜里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无碍了!”
时间无情,王阳明从梧州出发时,他原来想先骑马,可刚走一段路,便觉得周身无力,这身子像失去骨骼支撑的肉体,无奈只得坐官轿。即使坐轿也是斜倚着身子半躺着,走得时间长了,他不是呕吐,就是水泻。王阳明几次内心长叹道:“我不争气的身子,你几时让人舒服些啊?”
十一月二十五日,王阳明从广东南雄越过梅岭到达南安府,这使人想起一年多前,朝廷命王阳明以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之职,带病赴广西平田州、思恩之乱。那年十月,他经南昌、吉安到达赣州,在乘船溯漳江而上到南安府城经过峰山时,目睹南安府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盗贼的骚扰,遂即心中有感而发,写下《过峰山城》一诗:
犹记当年筑此城,
广瑶湖寇尚纵横;
民今乐业皆安堵,
我亦经过一驻旌。
香火沿门惭老稚,
壶浆远道及从行。
峰山弩手疲劳甚,
且放归农莫送迎。
南安知府何宗伊及府县衙官员,听闻王阳明回余姚养病从南安府城经过,一起在大街两旁迎接。特别是南安府城的百姓得知当年来南安府平定陈曰能、谢志珊、蓝天凤等盗匪的朝廷御史大人王阳明从此经过,一传十,十传百,熙熙攘攘都拥到大街上,期盼着王阳明的到来。
大庾县至新城沿漳江两岸耸立有大小九座城池。其中有六座城池建于明代,这就是峰山城、小溪城、杨梅城、九所里城、凤凰城、新田城。王阳明路过南安府回余姚的路上,盗贼的祸乱已彻底根除了,这六座城更加繁荣昌盛,其商贸和人口的发展达到了鼎盛。所以,南安府大庾县城的大街上一时人山人海。
王阳明万没想到,除了官衙,黎民百姓十里空巷都来迎接他,脸色和疾病好了许多。他深知百姓喜悦的心情,整个一上午他和大街两侧的百姓见面,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与此同时,百姓们几乎都拿着家中最好的食物、米酒等,让王阳明无论如何收下,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与妻子拉着他们的儿子、儿媳及十余岁的孙子、孙女,妻子抱着酒坛,老汉捧着酒,跪在王阳明面前,无论如何让王阳明喝了这碗迟到的喜酒。
王阳明被夫人姽婳扶着下了官轿,王阳明双手接过米酒笑着问道:“老哥,这倒是怎么回事儿?”
这老汉说道:“御史大人,当年大人率军平叛谢志珊那伙盗贼挖工事,是俺和儿子赶着牛车,把挖沟的工具送给了大人,大人还记得吗?”
王阳明知道,淳朴的百姓,哪怕官府给他们一点点好处,他们都会永世不忘,而且还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猛然想了起来,遂笑道:“对,老哥!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将士们急需挖沟的工具,老哥和一个不及十五岁的孩子来的,老哥给了将士们工具,我让知府伍文定给老哥一袋米,当时老哥……对!老哥,这孩子……”
老汉喜气洋洋脸上笑开了花说道:“对,御史大人,你们根除了大庾的盗匪,第二年我这儿子就娶了媳妇成了家。当时,俺找到南安府衙、大庾县衙,问御史大人现在在哪儿,俺一个穷老百姓,有了水田才敢给儿子张罗婚事,所以这坛喜酒,俺们一直给大人留着!今天俺的孙子已经十岁,孙女也八岁了,这盏喜酒大人一定要喝了它!”
这时南安知府何宗伊低声向老汉和他妻子说了什么,老汉点头道:“御史大人哪怕喝一点点,也是给俺老汉这脸上增光啊!”
就这样,王阳明略微喝了一点儿,侍在身后的卢尚德接过来,一饮而尽,老汉和妻子等这才谢过了王阳明。
王阳明和夫人姽婳在南安知府何宗伊和大庾知县的陪同下,从上午辰时直到正午,总算和大街两侧的黎民百姓见完面。何宗伊笑道:“御史大人扫平盗匪,南安的黎民百姓才有了祥和幸福的今天,这份功德百姓们会代代相传,永远不忘大人的大恩大德!”
他的话刚说完,有四五个百姓从一侧奔来,他们先跪下向王阳明施了大礼,王阳明干咳着上前欲搀扶他们免礼,但他们很固执非按礼数叩毕才罢休。为首的中年汉子三叩头后,被王阳明搀起来后说道:“御史大人,俺们老百姓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俺们非常感激大人率军平定盗贼,这不俺们在峰山城开了一个板鸭店,生意可红火了!今……”
另一个汉子则说道:“阿丹,你看你,上来就说板鸭店,你咋不说当年弓弩手的事呢?”
中年汉子摇头叹道:“御史大人,今天俺太高兴了!大人,你仔细看看俺,你肯定不会忘的!”
王阳明当年平定南安府盗贼时,接触的当地的老百姓很多,一时想不起来。这时在一侧的田庄低声向王阳明说了什么,王阳明这才大笑道:“阿根!是你呀!”
这个中年汉子听到王阳明喊他阿根时,高兴得热泪滚落下来,连忙用手一擦笑道:“御史大人,对,我就是当年的阿根啊!”
当年,为攻打谢志珊等盗贼,有人说峰山里黎民百姓几乎人人善弩。王阳明得知此事后,亲自带田庄等到峰山选拔弓弩手,而这个叫阿根的精通弓弩,且百发百中,所以选他为队长,率领三百名弓弩手,在横水消灭谢志珊和桶冈消灭蓝天凤战斗中起了重大作用。事后,南安知府奖励了这个叫阿根的三亩水田,一头牛!
王阳明环顾众人说道:“阿根当年在峰山黎民百姓组织的义军中,当过三百名弓弩队的队长,为消灭谢志珊、蓝天凤立了大功!我记得南安知府奖励他三亩水田、一头牛!”
中年男子点头笑道:“对!正是当年南安知府因咱杀敌立功,奖励了水田和牛,咱有了银两,这才在峰山城开了板鸭店。吃水不忘挖井人,今天俺要报答御史大人的恩情,今中午请御史大人到板鸭店里喝酒!”
何宗伊见状,把中年汉子拉到一侧说道:“阿根,你不知道御史大人身负朝廷重任,他到南安府处理的都是大事。中午南安府衙都准备好了,正要给御史大人接风洗尘,依本府看,就别到你的板鸭店喝酒了吧,你改日再请御史大人如何?”
中年汉子想了想说道:“好,不过,今中午御史大人必须吃咱的头锅板鸭,哪怕吃一口,咱心意也到了,这样,草民挑选几只给大人送去!”
何宗伊笑道:“好,就这样吧!”
这天中午,王阳明在南安知府何宗伊及大庾知县等陪同下,刚吃完饭,南安的以薛侃、欧阳德、周冲、何廷仁、黄弘纲、周魁、袁梦麟等十几名心学弟子,就已经在门口等着王阳明出来。卢尚德和田庄从里面走出来,众人都认识卢尚德和田庄,也已知道冀元亨遇害之事。故而众人施礼道:“二师兄、三师兄!吾等想请老师给我们讲一次心学!”
卢尚德与田庄还礼,卢尚德说道:“诸位师弟,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薛侃点头道:“二师兄,何事,你说!”
当卢尚德把王阳明身患重病,正准备路过南安后回余姚老家养病之事一说,欧阳德叹道:“二师兄、三师兄,这件事我刚才听说了,不过老师途经南安,南安的弟子有很多人还不知道,大家这么多年来,都想聆听老师再给讲一堂心学课!”
卢尚德点头道:“好,这件事一会儿我和三师兄先给咱们师母说说,然后再问老师如何?”
黄弘纲等点头说道:“好,讲一次学最好。如老师体力不支实在讲不了,南安的数百名弟子,也想和老师见一面!”
王阳明一出门,以薛侃、欧阳德为首,十几名弟子齐刷刷跪在门前,向王阳明施以大礼。薛侃说道:“老师,学生薛侃等拜见恩师!”
王阳明点头回礼道:“来,你们都起来吧!”
欧阳德等齐声道:“谢恩师!”
王阳明说道:“尚德、田庄等跟随为师多年的徒儿们都知道,为师平生只做两件事:一者传播心学,让世上更多的人能致良知、知行合一,这个世界将会有很大改观;二者平定盗贼。今四省盗贼,宁王朱宸濠、广西等盗贼及叛乱已平,现在为师只剩下传播心学这一件事了。”
这时,南安知府何宗伊和大庾知县陪夫人姽婳走出来,众人又向他们施了礼。
姽婳笑着说道:“薛侃、欧阳德你们众人当知道,你们的老师除了传播心学,现在还有养病、休养身体一事!”
第二天,按王阳明的安排,王阳明在卢尚德、田庄的搀扶下,在南安城外东山上的道源书院,给南安一带的一百多名弟子及心学爱好者讲了一次心学。南安府和大庾县衙的官员旁听了此次长达一个时辰的讲课。尽管王阳明在讲课中,几次干咳,而且还吐出了血块,但他一直强撑着把心学中至关重要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观点讲透彻。道源书院中,多少次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王阳明与众人根本不知道,这是王阳明生命中最后一次讲学,南安的学子及学者、官员们也是最后一次聆听王阳明的教诲。
这日,王阳明强撑着回到南安府为他临时安排的住所,他的呕吐和水泻,比在广西梧州时更严重了。南安知府急令属下从城中找来四个有名的郎中。众郎中皆知御史大人王阳明,四个郎中看了王阳明的症状,开始会诊,为王阳明配药。直到夜间戌时,王阳明脸色才好了许多,开始吃了些汤羹。夫人姽婳说道:“夫君,贱妾知道你终身喜欢传播你的心学,可是今日在东山道源书院,你耗费的精力太多,而且听尚德和田庄说,你中间又吐了几次血。唉,贱妾真的担心你的身体啊!”
王阳明半倚着身子笑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可是,人生就像一根燃烧的蜡烛,在照亮别人的同时,也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现在我意识到了,我这根蜡烛,已经弱不禁风,而且蜡烛的光亮远不及过去了。但是,越是在人生命的尽头,也就是蜡烛行将熄灭之时,越要把自己生命的光点亮!这你应该知道啊,因为我最最宝贵的便是心学!”
或许王阳明的气色好了许多,夫人姽婳抚摸着王阳明的手说道:“夫君今夜好好歇息,记住把双眼闭上,什么也不要想,你现在只有一件事,好好睡一觉,郎中们说,这才是最好的养病方式呢!”
王阳明此时像个极听话的孩子,他笑了笑说:“夫人放心,我就按夫人说的,什么也不想好好睡一觉!”(www.daowen.com)
第二天的早晨,王阳明在睡醒之前做了一个梦:他梦到祖父王伦和父亲王华站在余姚家门口,两人高兴地把一只白鹤送给了王阳明,说道,“你骑上白鹤走吧!”
王阳明骑着白鹤来到一条小溪边,见水中有很多小鱼、虾在游弋。于是他让白鹤站在溪水中吃鱼吃虾……
白鹤突然展翅飞起来!王阳明大嚷大叫去抓白鹤……
白鹤飞向蓝天,消失在白云中。
王阳明站在高山之上,见一只雪白的鸟儿在草间奔逐。
王阳明悄然奔过去,用力一扑!
王阳明跳入深渊之中……
王阳明被噩梦惊醒,他在梦中第一次同时梦见爷爷和父亲。两个老人家把心爱的白鹤送给他,白鹤远走高飞了,王阳明跌入深渊之中,王阳明意识到这是一个凶梦,一个非常不吉之梦!
姽婳说道:“夫君,咱们到丫山灵岩古寺散散心吧?”
王阳明想到,丫山灵岩古寺,即江南有数、赣南为甚的名刹,便说道:“夫人,好啊!上午咱们就去谒灵岩古寺。”
灵岩古寺,位于丫山之巅。当他们来到峰峦叠嶂中的灵岩古寺时,方才知道前些天,寺内有一高僧坐化圆寂了,因此这些天谢绝香客入寺。王阳明的徒儿卢尚德与田庄向守门的和尚介绍了老师,和尚听说是平定南安盗贼的朝廷御史大人,连连笑着说道:“别的香客不能进,既然是御史大人光临,请进!请进!”
过了山门和大雄宝殿,王阳明看到一座小院,便想进去看看,他和夫人姽婳来到一间紧闭的禅房门口,门上还落了锁。引路的和尚道:“御史大人,这间禅房不可入,是我师父圆寂的禅房,请留步吧!”
王阳明笑了笑说:“小师傅,我是一心来谒宝刹的,难道也不能进去?”
和尚突然说道:“御史大人,我师父生前说,唯朝廷的新建伯可入内。”
王阳明点头道:“我正是朝廷的新建伯啊!说明你师父让我进啊!”
和尚惊道:“御史大人真的是新建伯?”
王阳明坦然笑道:“我就是新建伯啊,如假包换!”
和尚急忙施礼道:“大人,贫僧失敬!失敬!”遂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王阳明进入禅房,房内别无他物,唯眼前案几上有数卷经书,经书上已落满了灰尘。王阳明轻轻拂去尘土,把经书拿起来,这才发现在经书下压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苍劲有力颇含谶语之意的字。他拿起纸来,轻声读道:
五十七年,王守仁,启吾钥,拂吾尘,若问前生事,开门人是闭门人。
王阳明心中大惊道,这高僧看来肯定冥冥之中受上天点化,故意把我的归宿写在此,开门闭门,本是归来之意。联想昨夜的噩梦,爷爷、父亲亲手送给我的白鹤远走高飞,我扑向了深渊……哎呀,我王阳明命当终也!
卢尚德就站在老师王阳明一侧,他说道:“老师不必信他,人生有命,生死在天,岂在佛道之中!”
当王阳明心中郁闷地离开禅房后,田庄轻轻拉了卢尚德一把,低声道:“二师兄,此谶语绝非妄言,老师今年五十七岁,上面名讳也是老师,前生与今世相对。关键是最后一句,开门人是闭门人。细细思之,乃来去生死之意。故而,这当是高僧圆寂前,受上天启示,写下了这段谶言啊!”
卢尚德大悟道:“田庄,照你这样解释,老师当……”
姽婳站在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像前,说道:“夫君,贱妾本想违背初心,为夫君点燃三炷高香,可想想夫君平生所望故而又作罢!”
王阳明摇了摇头,叹道:“夫人,倘天命如此,岂为人尘所变?时将正午,咱们还是下山吧。”
在下山的路上,夫人姽婳搀扶着王阳明慢慢低声说道:“夫君,你今天在大和尚带领下进了禅房,贱妾见你出来后脸上微微笑着,夫君看到了什么?”
王阳明笑道:“夫人,没什么,几句谶语而已。”
姽婳点头道:“夫君,在京城时,贱妾听爹说过,谶语是事后必当应验的话!”
王阳明转过身来,站在一块不规则的大石板上说道:“夫人,你当知道的,在余姚养病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上天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天明!一切听从上天吧!”
姽婳本想再说什么,却把话又咽了下去。这时走在前面的卢尚德和田庄,见老师与师母走得慢,二人复又回来。卢尚德说道:“老师,上丫山灵岩古寺时,老师坚持自己走上山,现下山了,如老师高兴,徒儿愿背老师下山!”
王阳明摇头道:“尚德,为师现在好多了,这大半天一直没咳嗽没吐,不用你背,让老师自己走下山吧!”
卢尚德动情地说道:“老师,世人皆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今愿背老师下山!”
王阳明笑了笑说:“好吧!”
下山后,王阳明上了轿。卢尚德说道:“老师,何知府给老师备下了午饭,咱们先回南安吧。”
王阳明一想,早晨上山时,南安知府何宗伊已经说过,若按他本人之意,当收拾东西上船,继续向前走。可是既然有约定,王阳明点点头说道:“尚德,回南安府!”
此处有一点需补充一下,王阳明因病情日益严重,离开广西梧州时,布政使门人王大用按王阳明的吩咐,备下一副上等美材随舟而行。人有一种潜在意识当自己身体病重时,这种潜在意识便由心底浮上来。王阳明无法压抑的潜意识告诉他,或者他已经察觉到些什么,他担心客死他乡,届时家人忙里忙外,还要派人订制寿材,倒不如提前备下。而且王阳明到了此时,他的人生修为境界,亦非常人可比,他已把死当成一件很轻松的事。他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和超越常人的胆略,在不惜燃烧自己生命的道路上,竭力尽忠朝廷,尽心传播让世人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学,已经达到了他的内心要求。他到了生命的尽头,完成了他在人世的使命,所以他会以无怨无悔的惬意和舒畅,笑着面向死亡!
十一月二十八日,王阳明和夫人姽婳等登舟准备离开南安城。这时,他的学生、南安府推官周积前来,因周积外出办差刚回到南安,听说老师路过南安,便急匆匆奔来拜见老师。此时王阳明不知怎么咳嗽不已,但他仍强挣扎着坐起来,与学生周积相见。
王阳明说道:“周积,你在南安府进学如何?”
周积笑了笑说道:“老师,既然学生当初选择了仕途,喜也罢,苦也罢,反正任何事都像流水一样,都会成为过去的。早晨睁眼一看,天空当是艳阳高照,心情随着阳光的明媚好了许多!”
王阳明点头道:“时间是世人的终极老师!”
周积突然说道:“老师,多保重身体吧,南安的学子们都暗暗为老师祈祷呢!”
王阳明笑道:“谢谢众位学子!不过,为师非常清楚这身上的病,今病势危急,所以未死者,乃人之元气在耳!”
从南安府的水运码头沿漳江顺流而下,学生周积决定多陪老师走段水路,他不肯下船,执意要陪老师说说话。到晚上恰到了一个新地界,大船突然停了下来,斜倚在船舱中的王阳明问道:“周积,这应该还是你们南安府地界吧,这是什么地方?”
周积从船舱里出来,他向四周看看,不假思索地说道:“老师,这当是青龙铺!”
王阳明点头道:“呃,青龙铺!”
姽婳突然想到了爹在京城时,说过“飞龙在天”这句话,并把这四个字一笔一画地写在一张纸上,这个画面姽婳记得清清楚楚。龙本水中之物,一旦飞龙在天,说明龙将离水而腾……姽婳心中一惊,自思道,青龙铺,不是个好兆头啊!
就在这天晚上,姽婳精心给王阳明做了碗银耳羹。她坐在王阳明一侧,用汤匙一点一点儿喂王阳明喝下。姽婳眼中含着泪水,心中非常兴奋,今晚夫君竟喝下了一碗银耳羹,而且还不咳不吐,要总这样,该有多好啊!
没想到子夜之时,王阳明从睡梦中醒来,开始咳嗽,呕吐,把晚上吃的银耳羹都吐了出来,接着开始吐血……姽婳一时慌了手脚,又拿脸盆巾物,又烧热水,又为王阳明拍背抚胸……直到天亮,王阳明才静静地躺下来。
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见卢尚德、田庄等都在,他很久才睁开眼说道:“周积呢?”
周积此时正在洗漱,他听到老师召唤便奔过来。
王阳明拉着卢尚德和夫人姽婳的手长叹道:“天命不可违,吾去矣!”
众人听了泪如雨下。周积泣道:“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学子和晚辈的话吗?”
王阳明强笑了笑,用细微之声说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言罢即闭目而逝,享年五十七岁,这一年是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南安知府何宗伊闻知此噩耗,连忙派出快马飞报赣州及江西巡抚,直至京师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王阳明的学生,赣州兵备张思聪闻讯后,驰马奔至南安,在青龙铺的南野驿中堂,与卢尚德、田庄、周积等弟子,亲自含泪为老师王阳明沐浴更寿衣,摆设祭台,装殓入棺。
王阳明的弟子刑部主事黄弘纲,从家乡于都县赶至南安吊丧,并护送王阳明灵柩回乡安葬。
王阳明的弟子刘邦采如丧考妣,一路大哭着来奔丧。
提督都御史汪鋐泪水涟涟迎祭于道边。
王阳明的棺柩在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的簇拥下,在南安知府何宗伊的扶柩引领下,从青龙铺的南野驿中堂回南安府。
赣州兵备门人张思聪等,奔至南安官署师生设祭。继而公祭三日。
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纷纷拥来,哭丧吊唁。南安城远近哀声遮道,街道的商贸立时萧条,哭号之声,一时震天动地。
原本晴朗的天空,蓦地乌云浮动,一团团浓黑的云,由北向南推来,接着微风细吹,层层叠叠的乌云漫漫涌来,淅淅细雨飘飞起来。会同黎民百姓与官属师生的大恸声连在一起,使天地更加悲切威壮。真个万民哭丧,天地同悲。
十二月初四,除了正宪、正亿为孝子披麻戴孝外,卢尚德、田庄等十几个多年相随在王阳明身边的弟子,皆以孝子之礼披麻戴孝,南安府又临时征调两艘大船,就这样载着王阳明的灵柩,沿江哀声四起悲悲切切回归余姚。
灵柩到了洪都南昌,南昌知府及百姓闻讯无不出来拦路哭吊。朝廷巡按御史储良材、提学副使门人赵渊等请改岁行。南昌知府遂向夫人姽婳及正宪、正亿等提议,过了年灵柩再走,消息一传开,来祭奠的百姓络绎不绝。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丧发南昌之后连日逆风,舟不能行。众人相信阳明在天有灵,卢尚德与田庄等众弟子对着灵柩反复祷告:“恩师岂为南昌土民留耶?越中弟子门人来候久矣!”忽变西风,六日直至弋阳。
与此同时,余姚钱德洪、王畿本来要进京参加殿试,听说老师王阳明病逝魂归余姚,遂转道传告几个同门,自钱塘恭迎。当他们到达严滩后顿时跪地望先生方向大恸!正月初三,二人奔至广信,遂讣告同门,直到初六在弋阳才与灵柩相会。钱德洪、王畿等几次扶柩痛哭气绝。初十过玉山,直到二月初四,王阳明的棺柩经过长达两个月的行程才到达了绍兴。
来吊唁的有王阳明的生前好友,如广西、广东、江西等省,绍兴、杭州等府,山阴、会稽、余姚等县的官员,而王阳明门人之中,有的已为内阁大学士,更多的是六部及各行省的官员,都纷纷赶来吊唁。
湛若水早年在京时就和王阳明交往甚好。当年湛母卒时,王阳明撰书《湛贤母陈太孺人墓碑》。王阳明父亲王华卒,湛若水亲往吊唁。今王阳明殁,湛若水至灵柩前号啕大哭,几至气绝。后为王阳明撰写墓志铭。他写出了王阳明传播心学,让世人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朝廷竭力尽忠的催人泪下的长篇祭文。起灵柩时,湛若水泪水涟涟大声宣读祭文,令在场数以千计的送别人,无不为之大恸。
因王阳明生前曾与家人择好了自己百年后的洪溪墓地。其绍兴、余姚、山阴、会稽、诸暨等附近的门人学子们,在钱德洪、王畿、李珙等人和王阳明宗室家人的带领下,到洪溪墓地修墓。而正宪、正亿及卢尚德、田庄等跟随王阳明多年的十几个弟子,则在中堂以孝子守灵。
每天前来吊唁的百姓及远方奔至的学子、弟子达百人以上,灵堂及其四周悲声哀悼久久不息。
而不能奔丧吊唁的王阳明弟子及心学爱好者,闻此噩耗后,则在各地默默举哀致意。
绍兴知府深深敬佩王阳明,与王阳明的家人及弟子等联合斥资,在王阳明老家建立了巍峨壮观的新建伯祠及其牌楼,以供后人瞻仰追思。
由于奸侫权臣桂萼作祟,朝廷曾下诏禁王阳明心学。不过,这个圣旨只停留在纸上,王阳明的心学,尤其其中的精髓“致良知”“知行合一”如燎原之火,遍及全国各地。
这中间有一件事必须提及,当权臣桂萼等借不令而兵的事想彻底扳倒王阳明时,以礼仪派为代表的张璁等,闻王阳明处置广西事得宜甚喜,即荐于朝,请其为内辅,共成天下之治,力挺王阳明入内阁。他的用心很明确,王阳明入朝廷内阁,即可制衡杨一清和桂萼的权力。谁知王阳明客死南安青龙铺,杨一清遗憾,桂萼无语,张璁则叹息。桂萼旋而奏王阳明擅离职守,因他把王阳明上书辞职养病疏压下,皇帝不知道,所以帝大怒,下诏停世袭。
但是,心学浪潮却高山拦不住,春风吹又生!嘉靖九年五月,薛侃等在杭州天真山建立了天真书院,以宣传王学。
嘉靖十一年,大学士方献夫等,为抗议桂萼的禁王学令,在京城联合学派同人四十多人,定期在庆寿山房聚会,共倡师学。
嘉靖十二年,国子监司业欧阳德与同门或聚会于南京僧寺,或开讲于南京国子监,王学信徒闻风欣然而至。
嘉靖十三年,邹守益在南京监祭酒任上,与刘邦采、刘文敏等在安福建复古、复真、连山书院,把嘉靖五年建的惜阴会为四乡会传播王学;逢春秋二季,则在吉安青原山举行大会。
王艮在泰州及江北地区聚众讲学,创出了一个泰州派。
嘉靖三十二、三十三年间,王阳明的再传弟子,聂豹的学生徐阶以大学士职务之便,在北京灵济宫讲学,王门弟子上千人齐集北京,声势浩大。
而绍兴的阳明书院,在王阳明去世后仍有许多学生前来追思。巡按御史周汝员支持建造阳明先生祠,供人们永久瞻仰。终嘉靖一朝,王学不但没被禁止,反而如燎原之火,影响越来越大。直至闻名天下。
顾宪成描述明朝后期王阳明的影响时指出:“正嘉以后,天下之尊王子也,甚于尊孔子。”
隆庆元年,即一五六七年,数以百计的廷臣联名上疏:“原任新建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功勋道德,宜膺殊恤。”
在朝廷大臣歌颂其功的呼声之下,王阳明被诏赐新建侯、谥文成。第二年又赐予“世袭伯爵。”
明穆宗朱载垕在颁发铁券文书中评价说:“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
万历十二年,即一五八四年,在皇帝朱翊钧口谕和大学士申时行等提议下,王阳明的牌位被搬进孔庙从祀,成为明代钦定的四位大儒之一(另外三位是薛瑄、胡居仁、陈献章)。万历皇帝说:“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
王阳明牌位入孔庙从祀,说明官方已正式承认王阳明学术思想在儒学中的合法地位。王学自此得以合法化。
这正是:
文泰武魁独余姚,书圣后继阳明号;
师承娄谅开心学,剿匪安邦著勋高。
智斗奸谨侫尔曹,刚正傲骨总妖娆;
龙场悟道得真谛,永世留芳真英豪。
张兰亭
二零一六年一月二十五日起笔
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完稿
二零一六年十月三日初定稿
二零一七年五月五日五校终定稿
此书创作于河北衡水花香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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