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祖母岑氏活了百岁,儿子王华和孙子王阳明又一直入仕,因此,素有孝心的王华及早告老还乡,和夫人一直在余姚侍奉母亲。而身负朝廷重任的王阳明,难以回家省亲,就是祖母去世时,他也没有回家参加丧事。从正德十四年初,至正德十五年八九月,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王阳明曾四次上疏请求省葬探亲,但没一次得到朝廷应允。如正德十四年擒朱宸濠,八月二十五日王阳明在上疏中写道:
臣今扶病,驱驰兵革,往来于广信、南昌之间。广信去家不数日,欲从其地不时乘间抵家一哭,略为经画葬事,一省父病,臣区区报国血诚上通于天,不辞灭宗之祸,不避形际之嫌,冒非其任,以勤国难,亦望朝廷鉴臣此心,不以法例绳下。使臣得少伸乌乌之痛……
到了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朱厚照乘船在江中游玩,不慎落水,受伤寒回宫后不久驾崩。因朱厚照没有儿子,更没有同胞兄弟,朝中几个大学士报经皇太后同意,把他的一个十五岁的堂弟兴王朱厚熜,从湖广之安陆接到京城做了皇帝,即嘉靖帝明世宗。
朱厚照与朱厚熜继位时,都是十五岁,实为巧合!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朝不用上朝人”。新帝朱厚熜即位后,到了六月十六日,王阳明在南昌接到了新君召他入京的诏书,二十日即起程。走到浙江钱塘江时,王阳明想起了父亲病重之事,于是立即给新帝上疏,即《乞便道归省疏》,请求圣上允许他便道回余姚看望父亲,嘉靖皇帝批准了这次奏疏。思家思亲之情完全出于一片真诚之心,王阳明八月初回到山阴王家,九月到余姚扫墓,回老家登瑞云楼,睹藏胎衣地,不免泪如雨下。主要是悲痛母生其不及养也,更何况祖母死后不及殓也,这些令阳明悲痛欲绝。
嘉靖元年二月初,父亲王华去世,王阳明戒家人先勿哭,抓紧换上入殓的寿衣,把内外及将发送的东西准备齐全,才开始举哀,一哭悲痛欲绝,导致肺病又发作起来,不停地咳嗽。
湛若水,即甘泉,闻王阳明丧父,特意赶往余姚,为其父吊唁,钱德洪等弟子皆来吊唁,此处不表。
再来说张忠和许泰他们见冀元亨始终不肯苟同,依然大义凛然,索性把冀元亨之妻及两个女儿一起抓至京城大牢之内,让夫妻及两女隔栅相望,终不得团聚。这中间,卢尚德、田庄等多次奉王阳明之命,到锦衣卫大牢内打探。
有一次,冀元亨笑道:“两位师弟放心,恩师的话铭刻在心。我在狱中切勿挂念,主要是我在恩师病重时,不能侍候左右,元亨心愧也!我不信,天地总这样黑暗!”
一个十五岁的朱厚熜做了皇帝,加上张忠、许泰、江彬等这些奸佞小人在侧,基本上和年仅十五岁做了皇帝的朱厚照一样,让人空悲切!为冀元亨冤狱一事,王阳明先后多次上疏朝廷,第一次上疏为《咨六部伸理冀元亨》,基本上对冀元亨的人品给出了最恰当、最公正的评价和定论。但六部置之不理。朝中文武百官不满在冀元亨确认无罪的情况下实施拘押,为之上疏者很多,世宗无奈,只得传旨放了冀元亨。但冀元亨出狱后五日病死,王阳明知道冀元亨死后留下了夫人及两女,生活十分凄惨,他不但送去银两,还上《仰湖广布按二司优恤冀元亨家属疏》,可是此疏如石沉大海,无一点反应。
王阳明在《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中切齿道:“复有举人冀元亨者,为臣劝说朱宸濠,反为奸党构陷,竟死狱中。以忠受祸,为贼报仇。抱冤赍恨,实由于臣。虽尽削臣职,移报元亨,亦无以赎此痛!”
冀元亨在狱中时,善待诸囚若兄弟,囚皆感泣!冀元亨的妻子及女儿抓捕入狱后,狱卒按张忠、许泰之意,对其妻施以重刑,昏死后醒来的冀元亨妻子,听了张忠、许泰二人的问话,高声说道:“吾夫尊师乐善,为人刚正不阿,我一女子,能嫁给这样的高节义士为妻,乃我之万幸也,为此决不后悔!”
冀元亨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在狱中织麻不停。冀元亨的冤案大白于天下之后,狱卒让冀元亨的妻子与两女儿出狱,其妻怒道:“未见吾夫,我和女儿出去干什么?夫妻本乃同林鸟,要荣俱荣,要死俱死,吾夫若不来,我与女儿决不出狱!”
在王阳明守丧之前,朝中个别大臣阻拦,一直不让他入京,后来朝廷封他南京兵部尚书这个闲职。王阳明料到情况发生变化,不赴,请归老家省亲。到了这年年底,朝廷以平贼擒朱宸濠,论功,封其为新建伯,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岁支禄米一千石,而且三代与妻一同追封,子孙世世承禄。其实,这只是个名号,不予铁券,岁禄亦成了空话!
世宗和先前的武宗没什么两样,只是换汤不换药。但身为臣子的王阳明能去和朝廷争功论理吗?事既如此,王阳明权把这些当作过眼的烟云。我王阳明依然如故,照样鞠躬尽瘁尽我的职责,做我巡抚该做的事。
世宗皇帝即位之后,前三四年江山社稷还算稳固,但到了嘉靖五年,广西田州有岑猛作乱。这年六月,负责巡抚两广都御史姚镆率军讨平。可是到了嘉靖六年,不但田州土目卢苏叛乱,而且思恩土目王受也叛乱,攻陷了思恩府城。两广巡抚姚镆率四省之兵马征之,久不能攻克,被两广的巡抚御史弹劾。
广西历来是瑶、壮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这里是明朝第一次推行改土归流的地区。就是为控制此地叛乱,废除当地夷民土官,改成由朝廷派人担当负责的流官。这一举措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当地人的强烈反对。因此,在汉民与少数民族,土著居民与地方政府,乃至这些当地夷民与其首领之间,一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就造成了土著夷人经常不断地反叛。
叛乱具有连锁性,朝廷最害怕此起彼伏的连锁叛乱,镇压不但没有效果,还不断损兵折将,为此非常头疼。这年的六月初,朝廷兵部使者驰马来到绍兴府山阴县王家。也就是说,王阳明自从朝廷封他做南京兵部尚书这个闲职以后,一直在山阴县家里,讲学养病。使者送来了朝廷的敕谕,封王阳明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等多地军务,命令他速往广西查明田州的土目为何第二次叛乱;而思恩又因何失守,让土目占据了思恩府城。同时让王阳明有权可抚则抚,可剿则剿。当两叛贼平定之后,朝廷的意思,还是设立土官、流官这两种方法,哪个好使就用哪个。一句话,田州、思恩这两州,就交给王阳明全权处置。
此时夫人姽婳的儿子正亿,刚过了一周岁生日。她见王阳明的肺病日益严重,遂泣道:“夫君,你为国尽忠,贱妾按说不该阻拦。可是,你现在重病在身,怎么能再去驰马带兵打仗呢?”
儿子正宪及王家其他人也来相劝,一长者说道:“孩子,江山社稷之事,总是出了这事,又有那事,你无论如何是做不完的!你总有干不了的那一天。何况朝廷对你非常不公!那诏封的新建伯,进光禄大夫、柱国,包括岁支禄米一千石等,都是画饼充饥,朝廷用着人时好话说尽,用不着人时一脚踢开,朝廷和奸诈小人无异!你看看有哪一个落到实处,这种皇帝保了怎样?不保又怎样?”
还有一个老邻居则说:“阳明,做人做到你这一步,已经荣耀了列祖列宗!你完全对得起朝廷给你的俸禄。现在你重病在身,你若非去不可我们整个王家都对你有意见!你看着办吧?”
面对来自家人和亲人的压力,再加上每天咳嗽不止,王阳明只得上疏朝廷表达自己确实卧病在床,如果带病出征,一旦因病误了事,其罪大矣!所以恳请朝廷或督促姚镆继续围剿,或另选他人担当此职。另外,为切实负责起见,又向当今圣上举荐了几个人,也完全可以做这件事,并说阳明诚心辞免朝廷重任,只乞恩允他养病。
嘉靖皇帝登基后,首辅大臣换成杨一清。他深知王阳明处置这种事的聪明才智,他在朝中包括那些边关守将中选来选去,没有一个能担当此任的。可是王阳明久患肺病、胃病的事他也知道,皇上再次催问他时,他说道:“陛下,王阳明重病在身这是实情,可是现在朝廷内外确实没有第二个王阳明,非他不能平定此事!”
皇上皱眉道:“这怎么办?”
杨一清叹道:“唉,这样吧,让姚镆辞任,如此只能委屈王阳明,让他带着重病去两广平定此事吧!”
皇上喜道:“那好,传旨就这么办!”
所以,朝廷又颁下第二道敕谕,明确告诉王阳明,今姚镆已辞任,爱卿当星夜前往两广,节制诸司,调度军马,愿剿愿抚盗贼,你可自由定夺,把两广地区的夷民安顿好,勿迟滞退却,请担当此重任!
既然如此,王阳明一直笃信身为朝廷官员,在家孝当竭力,在仕忠当尽命。于是在九月初,他告别家人、弟子,从绍兴山阴县家里启程。姽婳泪水涟涟不依不舍,这年偏赶上旱灾,江水稀少,船行艰难,直到十一月下旬,才来到两广巡抚署衙的梧州。
王阳明在赴任的路上一直在想,田州和思恩两地的叛乱,终归于朝廷强制执行改土归流。老百姓常言,谁家的羊谁拴,谁家的孩子谁管。你非要改变人家多年延续的土目制度,换成汉人来管理少数民族,少数民族当然不高兴!世上凡是带管字的,都是要强制执行的,日久自然叛乱。这种叛乱,多数原因在于土官之间多年堆积形成的仇恨与矛盾;其次,是改设流官之后,少数民族在风俗上的习惯受到严重影响。所以少数民族仍然用自己的土目管理,而官家的流官又不容,自然扰乱不止,按下葫芦起了瓢。再就是官军对叛乱向来是穷追不舍,不消灭不罢休,这就迫使这些夷民由散乱变成团聚,人多了,力量大了,自然就勇者立。流官一来,本来不乱的事,反而添了乱!更何况有的流官为节制夷民实力增长,故意在这些土目夷民中制造矛盾,挑拨离间,使其土目之间相互争斗,抢占地盘,抢夺财物,这就更加重了夷民土目的叛乱。
如田州土目卢苏与思恩土目王受,正是由于流官挑拨。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这两人知道了是流官中间作梗,又很快结成同盟,两人一起率众来反叛流官。王受一气之下,攻占了思恩府城,把流官赶跑了。
鉴于这两地的叛乱,王阳明站在国家安定、夷民乐业的大局之上,给朝廷上疏,首先旗帜鲜明地指出,如进行围剿,势必带来十大隐患,反之,进行安抚则势必带来十善。他果断提出,以抚代剿,以及存土去流的大胆设想。
姚镆一离开两广巡抚的署衙梧州,田州的卢苏很快就得到了朝廷最新消息,朝廷派遣王阳明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等地军务,他立时大惊失色。因为王阳明在赣、闽、湘、粤四省巡抚,把朝廷十几年没解决的几个名贯四省的盗匪,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全部剿灭。特别是宁王朱宸濠谋逆造反,十万兵马,王阳明在朝廷不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自筹兵马,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活捉了宁王朱宸濠。这两件大事,自然也传到了两广地区。
卢苏开始坐卧不安起来,照实际算,卢苏属下的田州府有男女大小民众四万之众,而占据思恩府城的王受有三万余人,两个人加起来不过区区七万人,可是王阳明智慧超群,以他的精明机变,田州、思恩府城不出一年自会荡平。但是面对四万之众的属下,卢苏不想束手就擒,也不想在王阳明到来时率众投降。所以他想必须把属下动员起来,修筑工事,准备与王阳明打仗时用的各种刀剑竹箭之类的东西。他把田州的事安排妥当之后,即奔赴思恩城,去见土目王受。
王受此时也知道了王阳明要来田思两州平叛,他也知道王阳明有逢战必胜、攻无不克的真本事。他开始思考退路,恰在此时,卢苏驰马来到他的思恩府城。
卢苏叹道:“王兄,王阳明的大名如雷贯耳,他若率兵前来围剿,则我们必败矣!败后就是杀头,这你是知道的!”
王受叹道:“当然!宁王朱宸濠有十万兵马,王阳明不到一个月就活捉朱宸濠!以兵论兵而言,我们手下的弟兄怎及朱宸濠的兵马呢?这事怎么办,我愁得快白了头!”
卢苏站起来说:“我早就知道,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汉三国时,孟获怎么样,兵多将广,结果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最后孟获不得不服软!我也想了,天命如此,自然非人力可为!今日我到思恩府城来,不知王兄有什么高见,让咱们躲过此劫!”
王受摇头道:“卢兄,一旦王阳明率大军而来,那就是咱们的大限之日!”
卢苏说道:“王兄,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不能伸着脖子让王阳明挥刀砍头。这样,我突然有个想法,速派几个弟兄化装到梧州城,先打探王阳明的动静,有了消息咱俩再商议对策。”
王受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已派出几个弟兄,以卖兽皮为掩护驰马到梧州,只怕过几天就会传来王阳明的最新消息。”
卢苏大喜道:“好!王兄先走一步,比我聪明!”
王受示意卢苏坐下喝茶,他趋近王受说道:“卢兄,我还有个大胆的设想,当年王阳明攻打大庾谢志珊和蓝天凤时,如果谢志珊能与蓝天凤合作,王阳明不至于各个击破,两三个月把他们属下的六七千人全消灭了!你看田州也好,还是思恩府城也好,如果卢兄愿意,咱们合兵一处,共同对付王阳明,他就是诸葛亮孔明再生,也不可能三五天内就把咱们击破啊。”
卢苏摇头道:“王兄,你绕来绕去又绕到过去的老问题上!思恩是思恩,田州是田州,虽然搭界,但毕竟是两个地方,而且风俗民风都不同,合在一起,不起争端则罢,倘起争端大家互伤面子!王阳明打仗自有他的独到之处,你合也罢,分开也罢,该亡该生天意如此,岂能因合在一起而逃避啊!”
王受一脸不高兴地勉强笑道:“卢兄,这事儿怪我,我向卢兄致歉。”
卢苏见他没新办法,想了想摇头道:“王兄,不必如此,我们都等王阳明的消息吧。”
王阳明率卢尚德、田庄等到达梧州巡抚署衙后,田庄说道:“老师,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田庄愿与二师兄分别到田州和思恩走一趟,看看这两个土目到底现在想什么。”
王阳明点头喜道:“好!为师围剿四省盗贼时就说,你们都是将帅之才,尚德,你怎么看?”
卢尚德点头道:“老师,战前侦察,是咱们在围剿四省盗贼时常用的方法。田州、思恩地处偏远,即使不进行围剿,就是安抚,也需要知根知底,我同意田庄的提议。”
王阳明喜道:“尚德、田庄,你们俩是为师的左膀右臂,案头的事,现在金岸代替了你们大师兄元亨,为师后继有人了!不过你们俩记住,珍惜自己,遇事要和为贵,不可争一时之强,我和你们师弟盼你们早日回来!”
卢尚德说道:“老师,如方便给我们俩一个两广巡抚署衙的印信,万一用得着呢!”
王阳明笑道:“尚德,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好,为师让金岸去办。”
半月之后,卢尚德和田庄按约定时间一齐回到梧州,二人各自报告了卢苏、王受现在的状况。说他们二人都在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因为他们非常清楚,王阳明绝非一般之人,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只有准备充分,方可一战。
听了这些情况,王阳明笑道:“诸位,通过近段时间本院综合分析,梳理了田州卢苏、思恩王受二人情况,包括姚镆率军攻打这两个土目的情况。本院以为,他二人绝不同于詹师富、谢志珊等纯粹性的占山为王危害四方的盗匪,他们是那几个民族的首领,深受同民族百姓拥戴。可是朝廷在他们那个少数民族设流官,建立官府后,对这些少数民族采取欺压、敲诈等手段,引发了这些少数民族的不满,这才导致了卢苏、王受代表少数民族反抗朝廷的官府流官!今天尚德、田庄归来,更证实了本院的判断:田州、思恩土目叛乱不可剿,只可抚。本院想改变以往的策略,不动一兵一卒,招抚他们归顺朝廷,这是本院的初步行动方案。”
王阳明的话音一落,随王阳明出征田州、思恩的曾德礼摇头道:“御史大人,对少数民族唯有靠真刀实枪打,直到把他们打怕,打得他们彻底服软才行!三国时,诸葛孔明七擒孟获就是明鉴,请大人三思!”
王阳明细听了曾德礼的话说道:“曾将军,朝廷虽然让本院代替姚镆围剿思恩二州,但他们不是占山为王的盗匪。卢苏、王受是这两州少数民族的首领、土目,他们不想攻打官府军,只是想守护属于他们少数民族世世代代传下去的土地、山寨。这和三国时代诸葛孔明七擒孟获完全不同,因此对他们宜抚不宜剿。”
曾德礼点头道:“对,下官愚钝,围剿只能剿出双方的仇恨来,剿不出真心实意的和平来。”
王阳明环顾众人说道:“大家若无异议,本院就上疏朝廷,以抚代剿,存土去流。同时,就按本院方才所说的行动方案办。现在大家就把风放出去,先看看卢苏、王受二人的反应。”
卢苏从梧州得知王阳明要以抚代剿,存土去流,非常喜悦。可他的几个儿子却坚决反对。
大儿子说道:“爹!你千万别认真!朝廷的人哪个不是口是心非,他们心思奸诈,这肯定是在设圈套,咱们别当真,不然就上了他们的当!”
二儿子说道:“爹!猎人遇到狼,它再摇尾巴装腔作势,它也是咱的仇敌,除了打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三儿子则说道:“爹,孩儿听说,这个王阳明用兵如神,他先给咱们灌迷魂汤,下蒙汗药,喝糊涂酒,到头来还是要灭咱们。咱们要像一群刚发现目标的鬣狗,先扑上去尽全身之力撕咬他!只有这样咱们才有险胜的机会,否则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卢苏万没想到,他的三个儿子竟会如此说。他怒道:“御史王阳明现在已经从梧州出发了,为父要往东,可你们偏要往西!老大说说你的理由!”
大儿子说道:“爹,虽然王阳明放出话来,什么以抚代剿,存土去流。可是,咱别忘了他身边有四千兵马,他们来干什么,难道不是来打仗的吗?”
卢苏点头道:“好,老大说得有些道理,老二说说你的理由!”(www.daowen.com)
其二儿子想了想说道:“再早的事孩儿不知道,但自从我爷爷那时起,就和大汉官府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什么时候掏心掏肺,两相真正好过!爹不是说过:‘看看老狐狸走过的路,就知道他有多狡猾!’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们万变不离其宗,总是要征服你、奴役你。到头来,等把你的油水榨完了,血喝净了,再一刀杀死你!所以,咱不能轻信官军的话!”
卢苏一听二儿子说得也在理,点头道:“话是这样说,可是……老三说说你的理由!”
三儿子皱眉想了想说道:“爹,非是孩儿认死理,钻牛角尖!想想咱们田州是怎么得来的,那个姓朱的流官有多可恨!他一次次想杀死爹,还想给爹制造率众叛乱的冤案,多亏爹处处设防才躲过他的魔掌,直到田州人群起杀之,田州才真正有了安稳的日子!想想过去这些事,官军尽管改头换面,他们终是一丘之貉!”
或许是三儿子提起往事的缘故,卢苏叹了一口气,想起第二次和思恩城王受见面时说的话他又犹豫了。王阳明比昔日姚镆精明十倍!他不但用兵如神,还会把他周围的人调教得都围着他转,说他是个“人精”一点不为过。我先按兵不动,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切不可因一时冲动,让王阳明抓住把柄。
知父莫如子。长子见父亲犹豫不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趋近卢苏说道:“爹,此千钧一发之际,万不可犹豫退缩啊!”
三儿子说道:“爹,自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孩儿们单等爹一声号令!”
卢苏怒道:“你们几个听着,谁胆敢轻举妄动,坏了爹的大事,斩!”
正在卢苏和王受观望之时,王阳明毅然率众离开梧州,把叶芳属下曾德礼的四千兵马留在梧州,并告诉曾德礼,十日之后,若无召唤的军令,即回广东龙川休整。王阳明来到离田州、思恩两州更近的南宁府,先视察了前任巡抚姚镆从各地调来的数万兵马,当场传令,让他们即日离开南宁,回到各自所守备之地。南宁城内,为剿灭田州、思恩城叛乱,姚镆从湖广永顺、保靖两个宣慰司调集的六千余士兵,由于路途太远,一时无法遣散,王阳明传令这些兵马暂留南宁、宾州解甲休息,十日之内返回原籍。
回到营帐,见到夫人姽婳。原来姽婳不放心,执意带着儿子等人,风餐露宿,不惧路程遥远,从余姚赶到南宁城。她担心地说道:“夫君,你这是背水一战,没有一点退路。一旦田州卢苏和思恩王受二人不接受招抚,真的举旗反叛入南宁府,夫君咱这百十人的性命,岂不忧矣!”
尚德也担心道:“老师,在梧州令叶芳属下曾德礼原地待命时,徒儿就想说老师为何自断退路,倘思田两州的土目真的反叛,今又遣散数万兵马,把永顺、保靖、宣慰司调集的六千兵马也遣散,现在老师处在刀刃上,只有招抚这一条路了,徒儿万分担心啊!”
王阳明大惊道:“尚德,你这是怎么啦?昔日剿匪、平定朱宸濠反叛时,十万大军在鄱阳湖上与咱对阵,你都没有胆怯过,面临生死,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今怎么了,田州、思恩两州加起来不就七万人吗?你为何如此胆怯,怎么你不相信为师的判断呢?”
姽婳说道:“夫君,尚德、田庄、金岸等视你如父,他们担心难道没有道理吗?”
尚德不由地垂泪道:“老师,徒儿心里非常明白,大师兄在时,徒儿从未畏惧过!可是大师兄不幸罹难,徒儿失去了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因为老师、师母的所有安危一下子落在徒儿的肩上,徒儿现在不敢有一点儿侥幸心理,不敢有一点儿闪失。徒儿一丝一毫不敢懈怠!因为老师和师母的安危大于天啊!故而徒儿才有了这些担心呀!”
王阳明见卢尚德提起冀元亨,心中禁不住也有些伤感和苦涩,他笑着走到卢尚德面前,抚摸着卢尚德宽阔厚实的肩膀笑着说:“尚德,为师的好徒儿!元亨虽然不在了,但有你和田庄、金岸这十几个弟子在,为师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上天明鉴,元亨的在天之灵也会庇护为师。放心,为师的判断不会错!田州卢苏、思恩王受,他们是少数民族的首领、土目,他们昔日从来没有公开打出大旗反叛朝廷。今日他们知为师遣散南宁城中所有兵马,表明为师一反昔日朝廷前巡抚姚镆之用兵围剿之策,说招抚就是要面对面招抚,为师还用什么兵马?”
此时,夫人姽婳还想说什么,王阳明挥手,意志坚定地说道:“夫人、众徒儿,明日尚德、田庄分别到田州、思恩城传达为师之令:令卢苏、王受着罪囚之衣率所部兵马到南宁城下,跪伏认罪悔罪!”
这天夜里,王阳明静静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而夫人姽婳虽微微闭了双眼,此时却也没有入睡。自从受命剿匪以来,夫人姽婳为了让王阳明专心致志地思考剿匪之事,即使晚上入睡时,也从不主动和王阳明说话,她怕打乱夫君的思路。而王阳明呢,没有特殊之事也绝不打扰姽婳。夫妻二人互敬互爱,多余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话从不多说,他们双方的一个眼神儿,一丝微笑,都能表明对方的心意。这种和谐和默契,是他们夫妻多年养成的。此时,姽婳即使不能入睡,也微闭着眼,一动不动,守着自己那半边床铺,而王阳明呢,想着想着就甜甜地入睡了。
王阳明睁开眼,当然即使醒来微闭着双眼,此时也一样头脑清晰,心中无一丝尘念,如美玉般清纯。于是王阳明开始启动他的思路之门。此门打开之后,人所固有的仁义之心,如气流般开始上升、集聚。他开始想,田州的卢苏和思恩的王受,可谓少数民族中最出类拔萃的首领、土目。当他们知道我遣散了南宁城内外昔日所有的围剿思田二州的兵马,他们会有何种反应?他们应该确定我在梧州传令时说的“以抚代剿,存土去流”八字方针是认真的,我王阳明身为朝廷大臣,一诺千金,绝无更改,而且言出必果。其次,我移帐南宁府后,又公开遣散了昔日围剿思田二州的原巡抚姚镆的数万兵马,由梧州时立言,到南宁后的立行,他们应该彻底明白,我王阳明说到做到,言行必果。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招抚的诚意!
由此王阳明转而又想,天亮之后,卢尚德和田庄二人即率随从入田州、思恩州城,传达我的命令,卢王二人接令后,不应该有任何怀疑,即会择日点齐兵马,按我之命令前来跪伏请罪!我再等朝廷旨意降下,即授卢苏为田州土目,王受为思恩城土目,广西之田思二州叛乱即平矣!
想到胜利在即,王阳明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情不自禁地悄悄披衣下床,从墙上摘下长剑,走出门。此时天空繁星闪烁,独北斗星尤为光艳夺目。
诚然,阳明是道教的一个名词。按其本义,阳明就是阳气极盛之意。另外,阳明在道教中是指东方青帝,即我们通常说的太阳神。王守仁自号阳明子,可见他对道教教义经典的认知程度是何等精深!
此处不表兴意满满的王阳明踏着星月在北斗星下轻舞长剑。且说第二天,卢尚德从南宁城出发,驰马几个时辰便来到卢苏所在的田州城下。他上前通报道:“吾乃朝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大人帐下先锋卢尚德!快开城门,本先锋要与土目卢苏见面!”
因土目卢苏早有吩咐,守城们士卒不敢怠慢,通报少许,城门大开,在卢苏手下的带领下,卢尚德便与卢苏见了面。
卢苏待卢尚德入座,重又站起来施礼道:“卢先锋,罪民土目卢苏,藐视朝廷,伺机占据田州,其罪大矣!罪民土目卢苏愿听凭朝廷问罪!”
卢尚德把手一挥道:“卢苏,不必如此!今本先锋入田州城,代传御史大人之令!”
卢苏急忙示意众人跪伏于地,卢苏说道:“善,今卢苏洗耳恭听!”
卢尚德说道:“限汝三日之内,率所部人马,到南宁城下扎营,土目卢苏当身着罪衣,至城门前,跪伏请罪!”
卢苏点头道:“先锋官大人,土目卢苏恭敬从命!不过,土目卢苏有个小小要求,请先锋官大人代为转达御史大人!”
卢尚德说道:“卢苏,你说有何要求?”
卢苏说道:“先锋官大人,土目卢苏反叛朝廷,独占田州城池,曾与官军为敌,依据朝廷之律当诛!可是土目卢苏事出有因,非真心反叛朝廷、与官府为敌,卢苏只求免死!”
卢尚德听后点头说道:“卢苏,你放心,御史大人一向明察秋毫,从不滥杀无辜,只要你卢苏依御史大人之意行事,心无妄念,御史大人决不妄杀率众投诚之人!”
卢苏在卢尚德入田州城之时,即传令备盛宴,为朝廷御史大人帐下的先锋官接风洗尘。待卢尚德传达完毕,起身施礼辞别时,卢苏站起来笑着说道:“先锋官大人,卢苏略备酒菜,请大人务必小酌一杯,以表卢苏真心归顺之意!”
卢尚德笑道:“卢苏,不必客气!实不相瞒,御史大人有言在先,令到即返,我岂敢忤逆,故而还请卢苏谅解一二。”
然而,此时卢苏的长子对卢尚德前来传令非常愤怒,待卢尚德转身走出田州府大门,即向属下示意,属下转身飞快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随从向骑在马上的卢尚德低声道:“先生不好,有十几个人仗剑飞奔而来,吾等怎么办?”
卢尚德一听,勒住马缰飞身下马讥道:“不可惊慌,有我在,谅他们不敢怎样!”
来人蜂拥而至,而且个个仗剑操刀,把卢尚德等三人围了,为首者大喝道:“狗官你听着,吾家大公子不降,你受死吧!”
卢尚德大怒道:“好啊!自出南昌府以来,我的长剑从未出鞘,识趣的立时放下刀剑,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且说此时,卢苏见长子的随从匆匆而去,疑道:“我儿,此乃何意?”
大儿子讥道:“爹,你说话晚矣,只怕此时那个朝廷的先锋官已人头落地啦!”
卢苏跺脚大怒,扇了长子一耳光喝道:“来呀,先将他绑了,听候发落!”遂即率众奔出田州府,驰马向田州城门飞驰。
此时,这些围定卢尚德的十几个人,齐把刀剑舞动,直指卢尚德。起初,卢尚德并不想出剑伤人,他不愿在老师招抚思田二州大局之下,再引出什么事端,可对方分明要取他性命。他见拳脚不足以威震众人,便拔出长剑,虽然这十几人都是护卫长子的死党,对刀剑娴熟,但卢尚德领受了这些人的刀剑套路,他微微一笑,心中讥道:“休怪我无情,剑出你们必死!”
卢尚德运用手中之剑,他的剑术已经达到剑心合一的最高境界,即心到剑到。心要三分三,剑绝不会三分四!他看清了为首者,心想,此人当活,我要押他见土目卢苏,看他有何话说?遂飞舞长剑,不消半盏茶工夫,除了那为首者,皆如利刃过后的环身竹木,纷纷倒地而亡!
此时,只听卢苏驰马大呼道:“先锋官大人,请剑下留人!”
卢尚德趁为首者惊诧之际,飞起一脚,踢飞了他手中宝剑,遂运足气力于左掌,飞快出掌,正击打在为首者的腰肋之处,此一掌正是卢尚德这种武功修为的最佳显现,把这为首击倒在丈外,而恰落在卢苏的马前!
卢苏对眼前画面的认识非常清晰,卢尚德的两个随从牵着马站在原处,说明他们一直在观战,并没参与血战,而卢尚德恰站在倒地而亡的士兵大圆圈内,他右手握着长剑,左手如雕刻般仍在空中伸着,保留向外击掌的特定身姿。他像一具铁塔威风四射地矗立在那儿,勇不可当!
卢苏还能说什么呢,其长子一念之差,瞬间十几个鲜活的生灵皆在尘埃之中倒下,做了永世无声无息的幽鬼。
卢苏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匆忙伏地说道:“先锋官大人,此乃卢苏之长子所为,卢苏已将他捆绑在田州府门外,听凭大人处置!”
卢尚德这才说道:“卢苏,你当明白,御史大人一诺千金,既然定下‘以抚代剿,存土去流’八字战略,便绝不会更改。故而御史大人在梧州先遣散随行的叶芳属下曾德礼的四千余兵马,继而入南宁城,又遣散了昔日姚镆所用的数万兵马,此后又遣散了湖广之永顺、保靖二宣慰司调集来的六千余兵马!御史大人在真做实为,无一丝虚情假意!可是卢苏你又怎样呢!虽然事是你长子所为,但你身为土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见卢尚德如此说,卢苏连连说道:“先锋官大人所言很对,都是我卢苏监管失察!请先锋官大人责罪!卢苏决无二话!”
卢尚德说道:“卢苏,我知道长子在一个父亲心中的分量,但军法无情,他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请卢苏代我在田州府大门口,当着田州城百姓的面,脊杖三十,以惩戒他人再犯!至于这个代你长子行刺之人,一样惩戒就是!”
卢苏感恩戴德致谢道:“感谢先锋官大人手下留情,卢苏万分感谢!”
卢尚德指着地上死去的十几个士卒说道:“自古‘动刀者必死于刀下’。这十几个青壮年,行汝长子之命,旋即死于我的剑下,非我本意也!然他们的妻儿,他们的爹娘,面临儿孙之死、丈夫之死,即使悲痛欲绝,也岂能死而复生?故御史大人放弃围剿,不动刀兵,解决你田州、思恩之乱,其良苦用心,唯苍天可表!”
卢苏顿首脱口道:“感谢御史大人英明决策,我卢苏心甘情愿向御史大人投诚,甘心听候御史大人发落!”
而此时,田庄受命到思恩城,和伏地叩首的王受见面后,一切都很顺利。王受识大体,明事理,大赞不动兵刃的招抚之策乃英明之策,称谢再三。
这日,田州卢苏和思恩城王受,按王阳明所传之令,按时把所属兵马带到南宁城外,分四个营帐住下等候处置。
卢苏和王受按王阳明之令,脱去土目首领的服装,身穿囚衣囚服,自缚其手,从营帐中走出来,两旁皆南宁府城的黎民百姓夹道而立看热闹。当他两人来到王阳明面前时,皆伏地叩首行参拜朝廷大臣之重礼,而后仍伏地听候朝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大人的训斥。
王阳明高声说道:“田州土目卢苏、思恩州王受叛乱两年至今,当今圣上为此龙颜大怒!诏令本院前来围剿。但是当本院到达梧州之后,进行明察暗访,知道了你们反叛的真正原因。所以本院才决定采用‘以抚代剿,存土去流’八字战略方针,以避免生灵涂炭,避免把黎民百姓陷入战乱之中。本院传令遣散原驻扎在南宁府城内外的所有兵马,这才有了今日招抚之局面!不过,朝廷法度无情,于是本院决定,田州土目卢苏、思恩州王受二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卢苏和王受连忙叩首谢恩道:“感谢皇恩浩荡,大人英明,保全我罪人性命!吾二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王阳明喝道:“行刑手,来呀,当今众杖一百,以示朝廷惩处!”
于是行刑手上前,把卢苏、王受二人拖翻在地,举杖便打。一百杖之后,卢苏与王受趴在地上叩首谢御史大人不杀之恩。
稍后,王阳明向二人传旨:任命卢苏为田州土目,主管田州军政事宜;任命王受为思恩州土目,主管思恩军政事宜。
围观的众百姓皆欢呼雀跃,赞呼皇恩浩荡,御史大人王阳明英明,避免了生灵涂炭。
之后,王阳明让卢苏、王受当场遣散了所属共七万属兵,各自回乡务田。从此,田州和思恩由当地少数民族首领卢苏和王受治理。两州人民大定,百姓乐业,二州再无兵革之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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