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叶子，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我们下楼同在一个站上等车。

她就站在我的对面，象带有些怏怏倦意的睡莲亭亭玉立在夏日的河塘里，但她的脸像百合花。

我问她叫什么。

她说：“叶子，树的叶子。”

我说：“我叫小雨，天下的小雨。”

但她有些吃惊地“噢！”了一声，说：“你就是小雨？”仿佛我是个什么大人物。我问她为什么惊讶，她笑而不答。后来的一次谈话中，我说她长的像百合花，她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于是说：“你画画得那么好！学校里谁不知道？”叶子露出羡慕的表情把后面的声调扬得老高。

我说：“你这个学校的大才子，才有名呢！十六岁就参加了高考！”

叶子只是腼腆地一笑。

我很喜欢看见她笑。她的笑就象百合花羞涩地绽放在春天的阳光里，灿烂而洁白，平静而祥和。她也认为自己是阳光，对世界充满爱，也得到世界的爱。因为高中的三年里叶子一直都是学校的尖子生，老师的宠儿，爸爸的宝贝。

但我知道，叶子其实很爱流眼泪。

认识后，我才发现，我家同她家之间只隔一条街，叶子的情感很细腻，爱哭爱笑，爱听故事。每次来我家都嚷着让我给她讲童话，格林的，王尔德的，安徒生的她都喜欢。每次讲到生动之处她都会呜呜地流下眼泪，这让我很难堪，于是每讲完一个故事，我总要费尽口舌让她平静下来，对她说不要难过，好人总会有好运的时候，最后会幸福，做恶的会得到应有的报应，完了还要听她把“坏人”痛咒一顿，回答一些她提出的让人难以找到答案的问题。

“要是现在天上有九个太阳，我们会怎样？”

我说：“肯定会热死！”

她马上就会说：“不对！要是现在天上有九个太阳，所有的女孩儿都会大哭起来！”

我说：“为什么？”

“因为所以的男孩子都去射太阳了，他们的箭射不到高高的太阳，就要永远射下去！”

然后，她说我是笨猪、死脑筋，还对我做鬼脸。我乐得哈哈大笑。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我们学校的高才生竟是这个样子。

我让她自己拿书去看，省得讲完故事还要劳神去劝她。但她不肯，说没有耐心，刚才学英语累了云云，说着又要呜泣起来，我只好马上讲故事要么教她画画。

妈妈说，叶子像我的妹妹。因为我们长得很相象，只不过我是男孩子比她略高而已。

我带“妹妹”去公园，超市，她的腿跑得可快，常常我提着购物篮跟在她的身后，偶见一本感兴趣的书，过去翻两眼，可刚拿起书还没来得及翻回头就看不见她了。我费了半天力气在收款台找到她时，叶子正帮一个抹泪的男孩儿找妈妈。

可在叶子的爸爸妈妈面前，她从来都是一个成熟而端庄的大姑娘，她会介绍她的爸妈给我认识，让我坐到沙发上，给我倒茶。有时谈话中她还批评她的爸爸同妈妈吵架等等，最后抱起贝贝（她的小哈巴狗）说：“爸、妈你们坐，我们上楼了！”

叶子把自己的房间装点得像间展室，把我给她的画挂在最高的地方。叶子说她的房间是个大花瓶，她是瓶中易碎的百合花。

我说：“你确实生活在像花瓶一样美的环境里，但为什么花易碎呢？”

“你看！”叶子撩开她的头发，指着额头。这时我才看见她洁白而细腻的前额上，竟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贝贝！贝贝！”叶子叫了两声，贝贝摇着尾巴跑来，趴在她的双膝上。“小时候，我也有一条这样的哈巴狗，叫毛毛，但它死了！”叶子把头贴在贝贝的绒毛上。

我说：“这与你额头上的伤疤有什么关系？”

叶子要我坐在她的身边，认真地听她讲。

毛毛是被我从街头捡来的。

那时我上四年级。一次放学回家，天晚，快黑了。我在路过羊市街的时候看见几个小男孩把一个沙包挂在树上，站在路的另一边投着玩儿。我让他们停止，因为我要从树下过去。我想一个沙包当靶子，有什么好玩儿的，所以经过树下时就向那个有些畸形的沙包望了一眼，当时我一下就愣住了，因为那树枝上挂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沙包而是一条刚刚长毛的小狗。小狗不动也不叫，象一只小老鼠一样被男孩子们用绳子栓住两条后腿吊着，还在慢慢地晃。我不知道小狗是死是活，但这也太残忍了！我打不过男孩子们，就对路边修鞋的老爷爷说了，是善良的老爷爷把他们赶走的。我们把毛毛腿上的绳子解开，只见它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像是死了。瘦瘦的毛毛只要一碰就能感觉到它条条的肋骨，但里面还有些温度。爷爷问我要吗？我说要，于是就捧着它跑回家。我和妈妈一起把毛毛的嘴撬开，把热牛奶灌进去，再把它的毛擦干净，身下垫个椅垫，放在我的床下。爸爸和妈妈都不相信这堆小老鼠一样的骨头还有生命，还能活下来。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毛毛没有醒来，但身体还是热的。我再给它灌半杯热牛奶，盖一条毯子，耐心等待。傍晚时爸爸说，毛毛到现在都没有醒来，说明它已经死了，还是扔到下水道去吧！我立即反对，因为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还在跳，可我没想到，它的身体就在我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变凉，我想这回肯定没救了，就准备天亮时把它埋在院子的那棵树下，怎么说它也和我共处两天啊。那个漫长的夜，我的心头一直是酸酸的。

可！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吧（叶子眼里忽然一亮，那闪烁的，不知是泪光还是瞳孔的光）！早晨我醒来发现毛毛不见了！我以为是爸爸偷偷地把它扔了，但爸爸说他没有。我就在屋子里到处乱找，终于在卫生间的暖气旁发现了它。毛毛活了！它能走路了！我们全家人为之大喜，立即给它准备了肉片和蛋汤。只有七天的时间毛毛就恢复了健康。半年后毛毛就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哈巴狗了。它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分担我的烦恼，带走我的寂寞。上学时它送我到门口，放学，听到我的脚步声它就跑出去迎接我。它趴在我的双膝上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听我给它讲故事，上街时毛毛乖乖地跟在我的身后，从不像其它的哈巴狗，非要在脖子上栓一条限制自由的绳索。绳索会让生命疲惫，有自由才能有智慧，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我救了它，可……我也害了它。(www.daowen.com)

五年级的一次考试，我的数学只考了七十二分，我知道这回爸爸肯定要生气了。但我准备主动向他们承认错误，坦白原因，以求原谅。那晚我回去的很迟，家里没人，妈妈加班了，爸爸是在我做完饭的时候回来的。他满身酒气，准是去同事家喝酒了！我本想等他酒醒了再告诉他的，谁知爸爸进门的第一句话是要我的数学考卷，我一听便明白爸爸从同学那里知道了一切。看见他酒后又红又大的眼睛和阴沉的脸我不敢知声。爸爸坐到沙发上看着卷子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问我他手里拿着的是不是我的答卷？我说是的。他就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用让我浑身发抖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考过这样的成绩？我们每天辅导你，你就考成这样！是不是没有好好听课？还是上课时出去玩了？

我说，没有！因为考试时头不舒服。

他说，这不是理由，要我以后再也不要和毛毛一起上街了，还说自从有了毛毛我就不好好学习了，好像一切都是毛毛的错。我说，这与毛毛无关，仅仅是一次没有考好而已。可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说我让他在同事家里很没面子。我知道爸爸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喝了酒，我只需忍受，明天一切都回过去。可谁知，爸爸越说越生气，还把妈妈撤进去，说她不管我了云云。毛毛就是在那一刻突然从沙发后面窜出来的，它卧在我的脚下向爸爸“汪！汪！”大叫起来（我想它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怨爸爸太过分），还把叫声习惯地连在一起，狼一般地嚎叫。看到眼前的突如其来的场面，我一时呆住了。发怒的爸爸，立即上前去踢毛毛，没踢着，毛毛敏捷地朵开了。这却使爸爸火上浇油。他追上去，又是一脚，这一脚踢出去就没有回来，爸爸的皮鞋被毛毛咬住了，险些摔倒。这一下，爸爸疯了，拿起身边的一个酒杯猛砸在毛毛的头上，挨打的毛毛跑到椅子下面去了。但马上椅子被爸爸踢翻了，毛毛随又钻到沙发底下，一边跑一边回头向爸痛苦地叫两声。爸爸把这叫声当成挑拨，就把沙发也推开了。可怜的毛毛从爸爸两条高大的腿中间穿过，向院子跑去，爸爸尾随而至。最后，毛毛被堵在厨房的一角，无处可逃。我也跟到厨房，见爸爸从橱柜里拿出了长长的杆杖。可怜的毛毛还在墙角求饶地叫着，不停地抖动着痉挛的身体，四肢圈在一起，头窝到肢下，象一只被人群殴打得走头无路的小老鼠。爸爸的棒子很快地落在了毛毛的头上，接着我听见毛毛的叫声变成了“呜——！呜——！”的哀鸣。恍然间我才地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忙去拦爸爸，可他的力气那么大，他只须轻轻一拨，就把我推了回来，我再上去抱住他的腰，又被他推倒在地。其实爸爸也没有料到，这一下，我竟是头先着地，正好贴在被打碎的玻璃片上。当时我只是觉得头又点疼，我抬头看见爸爸又举起了棒子，我想再过去，膝盖却酸疼得站不起来，就三两下爬到墙角，把毛毛抱在怀里。它的浑身都在抽搐，前肢在头顶凭命地乱挠，已经有血从它的头顶溢出和我的眼泪交织在一起，染红了我的衣服。但爸爸的棒子还是下来了，是打在了我的背上。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爸爸，他疯狂到了如此程度！当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他打的是我时，才不知所措地停下手。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想把世界上所以的人都招来，制止爸爸的疯狂行为。很快，邻居们赶来了，妈妈也下班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才感到血液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被送到医院包扎伤口，还在乱喊乱叫。我听见妈妈在我的儿边说，叶子，毛毛没有事的！你不要再叫了！

她还说，毛毛不会死！

妈妈把刚刚上了药的毛毛抱给我看，但那是睡着的毛毛，它没有醒，像我当初见到它一样。可怜的毛毛头被白纱带缠着，旁边还能看见血被擦过的痕迹。我把毛毛抱在怀里，忍不住地又哭了。

我只是额头划伤，而毛毛却是脑震荡。

毛毛我的床边输液，一直都没有醒来。

第二天早上我才见到了爸爸，他向我道歉，忙着给毛毛换药，给我送饭。但我还是不原谅他，我要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对毛毛，好好地对天下所以的小狗。一定要把毛毛治好！

他没有做到。我以为毛毛会像上次一样在一天早晨醒来，但它没有，毛毛永远地睡下了。

妈妈说，叶子把毛毛给我吧！它已经死了！

我说，不！它会醒来的！明天它就能和我一起上街了。

爸爸说，叶子你看我给你带来了十条小哈巴狗，它们都可以做你的毛毛。把你手里的毛毛给我吧！

但我看都没看！我知道世界上的生命一旦离开就永远能再回来，一颗心脏一旦停止跳动就会慢慢地腐烂。（你也知道，讲到这里我们的叶子早已泪水滂沱了，我也是。）

“你知道吗？”叶子忽然抬起头，带着泪水浸湿的脸向我微笑。“爸爸从那以后再也不和酒了！而且，我们全家人都和我一样，从此不再吃肉，因为那是对生命的不敬。”

“真有你的！叶子！”我也微笑。

“在我们看来眼前的生活似乎很美好，”叶子继续说到：“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有病就可以得到医治，可我还是爱哭，你知道吗？因为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正有一颗生命正在流血，在忍受饥饿和病痛的折磨。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痛苦，动物会植物也会。可还是许多可爱的动物被杀害，美丽的植被面临灭绝，因为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同时却忽略了其他生命的存在。假如我是毛毛我不希望在刚刚出生后就被当成玩具；假如我大伊拉克的儿童，也不希望看到妈妈被炸死，家被烧毁；假如我是院子里的那株花，不希望自己盛开的时候被别人踩到脚下！”

“我知道很多事我们无能为力，可很多事我们可以做到的！”

“那朵百合花，你看见了吗？”叶子站起来向窗口瓶中的那支百合花走去。忽然间，我吃惊地发现叶子长高了许多，脸变得成熟，出现了只有疼爱孩子的母亲才有的柔弱和爱怜的表情。

“噢！”我说：“不要说了，叶子！我们又要大哭一场了！”

“不！不！”叶子争辩说：“它是爸爸从公园里带来的，爸爸说，这朵被别人丢弃在草丛里的百合花放到花瓶里换上水还能鲜艳地盛开很长时间，所以就拿来送我。我让它每天都得到充足的水和阳光，每晚入睡时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不知道是它的，还是我的。”

“它应该是感到很幸福了！”我走过去，看到这朵普普通通的娇艳美丽的百合花花心的深处，隐藏了不可思意的坚毅和韧性，像叶子的脸。而她说，她希望世界上所有的花朵都长在土地上而不是花瓶中。

很快，高考的结果下，叶子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某大学的生物工程专业入取，而我落榜了。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不辞而别去了浙江的一个美院复读，刚安顿下来就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叶子找了我好几次，说我不该与叶子不辞而别。

听到这里我的心就瑟瑟的发麻，不知该怎样解释。我只是说：“妈妈！不要告诉叶子，我在这里。”

但妈妈没有这么做，因为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叶子的来信，说：

小雨哥，我不怪你什么，只是感到过意不去。因为你的脾气总是那么随和，人总是那么善良，善解人意，和你在一起时我就想说出心中的一切，从不感到郁闷和拘束，即便是哭泣那也是快乐的泪水和被人理解的感动。希望我的调皮撒娇没给你带来什么烦恼，其实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我才如此。把一片百合花瓣也送给你，虽然干了，但它是曾经拥有生命和美丽的证明。

我要上学走了，完成自己的愿望。只想对你说一句话：和你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幸福！

叶子

我没有回信，而是努力地搞起自己的创作，百合花常常是我的创作的主题，也是我与叶子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话。比如：去年九月十一日那天，叶子问我，你听见生命哭泣的声音了吗？我的回答是把五角大楼上空的硝烟画成了一百朵百合花，还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可一直以来我好想真真的问一句：叶子你是花瓶中易碎的百合花，停止哭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