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曲》与《采菱曲》是我国古代非常著名且流传广泛的民歌。考察其衍变过程,我们不难发其与西曲歌的直接承继关系。据《乐府诗集》卷五十引《古今乐录》的记载:
梁天监十一年(512)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一曰《江南弄》,二曰《龙笛曲》,三曰《采莲曲》,四曰《凤笛曲》,五曰《采菱曲》,六曰《游女曲》,七曰《朝云曲》。又沈约作四曲:一曰《赵瑟曲》,二曰《秦筝曲》,三曰《阳春曲》,四曰《朝云曲》,亦谓之《江南弄》云。[142]
《乐府诗集》卷二十六《江南》解题说:
梁武帝作《江南弄》以代西曲,有《采莲》《采菱》,盖出于此。
由此可见,《江南弄》《江南曲》《采莲曲》《采菱曲》皆为西曲歌中的改编之作,也就是说上述作品为西曲衍生之作。为了适应当时宫廷乐舞的需要,改编主要在音乐、舞蹈的配置上,如梁武帝《采莲曲》:“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乐府诗集》卷五十又转引《古今乐录》说:“《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143]显然,武帝之作的“和声”“窈窕舞佳人”,已经完全是为了宫廷佳人乐舞的需要,“采莲”就不再是一种真实的劳动场面,也不是《西洲曲》以“采莲”为喻,将“采莲”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动作,通篇写男女情爱。而是一种宫廷娱乐的歌舞表演形式,体现的是当时宫廷的审美趣味。然而,从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有些作品的内容来看,仍然保持着西曲歌的基本风貌。其中《采菱曲》本是楚地古曲,《招魂》云:“陈钟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发《阳阿》些。”李善在《文选》卷三十三为《招魂》“阳阿”(笔者按,原文为“杨荷”)作注云:“楚人歌曲也。言已涉彼大江,南入湖池,采取菱芰,发杨荷叶。”[144]《阳阿》就是古楚地扬水流域采莲与采菱的民歌。《尔雅翼》又云:“吴楚之风俗,当菱熟时,士女相与采之,故有《采菱》之歌以相和,为繁华流荡之极。”[145]而这些保存了楚地古歌与后来的西曲歌之基本风貌的“采莲曲”、“采菱曲”最能体现荆楚之地水乡泽国尚情的柔性品格,以文人创作的乐府民歌为例:
汀洲采白,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梁·柳恽《江南曲》)
棹歌发江潭,采莲渡湘南。宜须闲隐处,舟浦予自谙。
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簪。但令舟楫渡,宁计路嵌嵌。(梁·沈约《江南曲》)
江南可采莲,莲生荷已大。旅雁向南飞,浮云复如盖。(www.daowen.com)
望美积风露,疏麻成襟带。双珠惑汉皋,蛾眉迷下蔡。
玉齿徒粲然,谁与启含贝?(齐·陆厥《南郡歌》)
曲中多用荆楚地名,从洞庭、潇湘的“归客”与“故人”依依深情,到“采莲渡湘南”所表白的隐隐约的情爱,再到描绘“双珠惑汉皋,蛾眉迷下蔡”南郡采莲女的倾城之美,无不呈现尚情的风神韵致。尤其是其中的采莲女的采莲情趣,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在江陵做过三年皇帝的梁元帝萧绎那篇著名的《采莲赋》: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146]
赋中的“枉渚”出自屈原《九章·涉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水经》云:“沅水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梁元帝对楚地的采莲曲一往情深,故有“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的深刻记忆。整首小赋以莲之红妆翠色与女性的娇美对映,笔下流露出对柔美的莲与柔美的人所持有的欣赏态度,优美的词藻,传神的情态,细腻的描写,诗情画韵,令人心旌摇荡。
源于西曲歌的“采莲曲”又直接影响到了唐宋诗词的创作,唐宋时代的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在酒宴之时,常常以之作为寻欢作乐或欣赏女色之类的私人情感表现。如王昌龄《采莲曲》之“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徐玄《采莲》之“越艳荆姝惯采莲,兰桡画楫满长川”,刘方平《采莲曲》之“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等等,皆是借荆楚尚情之风来表达男女缠绵之情。自古以来,荆楚歌谣正是以其“绮靡以伤情”、“耀艳而深华”[147]的柔性品格构成了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唐宋时代的《采莲曲》与西曲歌相比,因文人们的创作更显雅化而已。
唐宋时代不惟诗词创作受到直接影响,音乐亦是如此。包何《阙下芙蓉》描述宫廷“采莲”歌舞曲时说:“更对乐悬张宴处,歌工欲奏采莲声。”独孤及《赠别姚太守置酒留宴》写应酬宴饮上的歌舞云:“木兰为樽酒为杯,江南急管卢女弦。齐童如花解郢曲,起舞激楚歌《采莲》。”形象描绘出当时关于《采莲》的歌、乐、舞的生动场面。故《乐府诗集》指出,在唐代“唯琴工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蔡邕五弄,楚调四弄,谓之九弄。”[148]显然,唐代的宫廷乐舞大部分是以楚调来表演的,文人士大夫也受其影响,宴饮之时除了用西域“燕乐”,也常用楚调,独孤及的所谓“齐童如花解郢曲,起舞激楚歌《采莲》”显然采用楚调而歌。
楚调重情感抒写,多悲怨之声,此为后人注目的突出风格。以刘禹锡《采菱行》为例,作者在《序》中云:“武陵俗嗜菱芰,岁秋矣,有女郎盛游于马湖,薄言采之,归以御客。古有《采菱曲》,罕传其词,故赋之以俟采诗者。”诗末六句为:“携觞荐芰夜经过,醉踏大堤相应歌。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149]所赋《采菱行》,传达出的就是一种离别、相思、乡思之情,这正是西曲歌的遗韵。至宋,采莲曲进一步发展成为宫廷大型歌舞曲。《宋史》卷一百四十二载:其时宫廷“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大曲:……九曰双调,其曲三,曰《降圣乐》《新水调》《采莲》”。[150]与歌曲配合,是大型的宫廷舞蹈队,而且完全由“窈窕佳人”组成。《宋史》卷一百四十二载:宫廷队舞中有“女弟子队凡一百五十三人:……六曰采莲队,衣红罗生色绰子,系晕裙,戴云鬟髻,乘彩船,执莲花”。[151]所谓“乘彩船,执莲花”,已是舞蹈表演时的一种布景与道具。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居段数》载有《唐辅采莲》《双哮采莲》《病和采莲》等诸多歌舞曲名目,可见当时“采莲”歌舞已经有了繁杂的发展变化。宋以后,“采莲”歌舞一方面继续在宫廷流行,《明史》卷五十三载:朝廷“凡大飨……第七爵奏《长杨之曲》,进酒如初,奏《采莲队子舞》”。另一方面,“采莲”歌曲流传民间,发生种种变异,当今荆楚之地民间在春节、元宵节划采莲船,唱《莲花落》,也与此有渊源关系。如《采莲船》:“采莲船,两头翘,吹吹打打真热闹。采莲船,两头尖,多谢老板茶和烟。”民间艺人于年头时节,借以闹年,同时也是为了讨“彩头”,这种衍化的结果较之于南朝西曲歌,已是面目全非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