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承诗骚,别立一宗,符合先秦文学发展到汉代的必然逻辑。班固《两都赋·序》说:“赋者,古诗之流也。”[205]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206]袁枚《历代赋话序》说:“毛苌云:‘君子有九能,然后可以为大夫,登高作赋其一也。’古人重赋,由来久矣。然赋者,古诗之流,诗亡然后骚作,骚即赋之滥觞。”[207]赋作为诗歌的一种变体,在汉代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班固《汉书·艺文志》将其分为四类:一是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骚体赋,并有贾谊的《惜誓》《吊屈原赋》《鹏鸟赋》,淮南小山《招隐士》等20家;二是以陆贾为代表的骈体赋,包括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司马相如《子虚赋》等21家;三是以屈原《卜居》《渔父》,宋玉的《风赋》为代表的散体赋,包括扬雄《长杨赋》《解嘲》,枚乘《七发》,东方朔《答客难》等10家;四是以荀子《成相赋》为代表的杂赋等12家。楚歌与汉赋的结合也成为一种文学发展的必然,在四类赋中,它主要镶嵌于汉代骚体赋、骈体赋与散体赋之中,如枚乘《七发》中的“麦蕲兮雉朝飞”,司马相如《美人赋》中的“独处室兮廓无依”,班固《汉颂》中的《论功歌诗》,傅毅《七激》中的“陟景山兮采芳苓”,崔骃《北巡颂》中“皇皇太一湛恩笃兮”,张衡《舞赋》中的“惊雄逝兮孤雌翔”,《定情赋》中的“大火流兮草虫鸣”等等,都是镶篏在赋文之中;另一种现象是出现于赋尾,如汉武帝《李夫人赋》篇末的“乱曰”,班婕妤的《自悼赋》“重曰”,班固的《两都赋》结尾的《宝鼎诗》《白雉诗》等,或袭用楚辞的“乱曰”、“重曰”、“倡曰”、“少歌曰”之名,或以歌诗名,无论是镶篏于赋中还是赋尾,楚歌与汉赋自然结合在一起,成为了先秦时代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的一种表达方式,也是汉代楚歌发展过程中的一种新变。
从镶嵌于赋文之中的现象来看,枚乘《七发》“麦蕲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迴溪”是镶嵌于赋中的典型之作。那么,枚乘为何要在《七发》中安排这么一首楚歌呢?《七发》的基本立意是不赞成过分追求享乐的生活方式,反对奢糜之风,作者在全赋八段文字中,叙述听琴、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奏方术之士七件事情,有意在第一件事“听琴”中来一段楚歌,意在借楚歌烘托琴曲之“至悲”,表明楚歌与琴的天然联系,无意识之中已将“歌”作为纯粹文字的“诗”来运用了。与之类似,司马相如《美人赋》中也有一首歌: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彼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
《美人赋》虽有模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痕迹,但又别出心裁,除了运用比兴手法进行构思,笔调轻巧灵活,语言晓畅秀丽之外,这首楚歌构成了此赋特有的魅力,对于赋中的美人形象起到了很好的烘托效果,也同样是将“歌”作为“诗”来运用。虽然将“歌”与“诗”泛称为诗的具体时间因史料缺少记载而难以确定,但在汉代应该是将二者分得非常明确的。即使偶有混淆,也是一时笔误所致。如《汉书》“李夫人歌”云“作为诗曰”,应该是一时笔误所致。[208]傅毅《七激》沿用“七”体主客问答程式,其中以楚歌穿插:“陟景山兮采芳苓,哀不惨伤,乐不流声。弹羽跃水,叩角奋荣。沈微玄穆,感物寤灵。”也是枚乘《七发》、司马相如《美人赋》方式的承袭,“歌”仍然成为赋中一种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这种赋中之歌,已不再是先秦两汉那种叙述历史人物故事中的即兴而歌,直抒胸臆类的楚歌,而是代人而歌的赋中之诗了。
以楚歌出现于赋尾的现象而论,汉武帝《李夫人赋》篇末的“乱曰”与班婕妤的《自悼赋》“重曰”具有代表性。汉武帝《李夫人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悼亡赋,它体现了西汉人个体生命意识的逐渐觉醒,为魏晋时代人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开了先河,其歌云:
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闟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增欷,洿沫怅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班婕妤的《自悼赋》是一篇带有强烈的女性笔触,饱蘸了作者生命感受,哀婉凄凉、辗转凄侧的自祭文。其歌云:(www.daowen.com)
重曰: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
这种赋尾的“乱曰”、“重曰”当然不是楚辞表达方式的简单重复。对此,刘熙载《艺概·赋概》指出:
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虽赋之卒,往往系之以歌,如《楚辞》“乱曰”、“重曰”、“少歌曰”、“倡曰”之类皆是也,然此古乐章之流,使早用于诵之中,则非体矣。大抵歌凭心,诵凭目,方凭目之际,欲歌焉,庸有暇乎?[209]
“歌凭心”,即心灵被某种情感刺激了才情不自禁而歌;“诵凭目”,即以眼观文字而诵,因此,诵读文字之时,是无暇而歌的。那么,这种以歌的形式出现在赋中的功能如何呢?首先它满足了赋家的抒情诉求,强化了赋的抒情功能,对汉赋是一种艺术功能改造;其次,它标志着汉代的“歌”向诗体的转化,对“歌”的诗化发挥了促进作用,由歌的以声抒情转向诗的以文抒情。故郭预衡先生指出:“赋家的诗人化与赋的诗化,是赋风转变的又一重要原因,汉末赋家,大多兼具诗人的身份,他们写作辞赋,不仅注意吸引与融合诗的语言艺术、诗的意境创造,而且更注重开掘和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辞赋在功能上趋向于诗歌,最终完成了向抒情化和小品化方面的转化。”[210]而在这一转化过程中,也将与音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楚歌使其脱离音乐,而在赋中诗化,从而促成了自魏晋南北朝时代始,楚歌与音乐的彻底疏离。
综上而简言之,出于现实政治生活的需要,汉代楚歌用于祭祀者接受了《诗》之三《颂》与《楚辞·九歌》用于祭祀的内容与形式,但也有如汉武帝《天马歌》之类的创新之作;汉代楚歌的文学模式也有独创之处,没有如镶嵌在诸子散文中的先秦楚歌中形象化的哲学表达,更多的是表现直抒胸臆的强烈的感情色彩;在艺术表现上,与先秦楚歌“弦歌之”的特点区别最大的一点,就是汉代楚歌演唱时常常是楚舞相伴,此亦为当时人们的欣赏趣味与审美要求所致;与汉赋中的骚体赋、骈体赋、散体赋的自然结合,成为楚歌发展的必然走向,而镶嵌在汉赋中的楚歌逐渐诗化,导致了此后楚歌与音乐的彻底脱离而成为纯粹的诗歌体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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