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楚歌最能感动激发人意的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抒写悲怨之情的这类作品。这类作品在汉代楚歌中的数量最多,而且最具有代表性与典型性。
从现存汉代楚歌来看,首先是那些抒写生离死别之情的作品特别能感动人的情感意绪。
项羽处在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动乱时代,凭着杰出的军事才能,一生经历七十多次战斗,因此当上了西楚霸王,然而最后他却一败涂地,自刎乌江。兵败垓下时留有《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也有《和项王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乐生。”项羽这位盖世英雄处在穷途末路之时,对悲剧命运的于心不甘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理,与虞姬这位美人心灰意冷、痛不欲生的悲痛心情,在这两首楚歌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又如李陵的《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关于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在《汉书·苏武传》中有这样记载,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使求苏武等,单于许武还。在苏武还归之时,李陵置酒贺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因起舞而歌,泣下数行,遂与武决。[61]这首《别歌》中包含了李陵对当时与匈奴奋战的特殊战况的叙述,对身败名裂的悔恨,对汉武帝夷其三族之暴政的痛恨以及国仇家恨,生不如死的矛盾心态。有人以李陵投降匈奴而不耻于他,而司马迁认为他敢以“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并非怕死。辛弃疾《贺新郎》词说:“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也许只有司马迁、辛弃疾才体会到了李陵在特殊境况下的心态,而《别歌》就是他当时心态的真实写照。
高帝之子赵王刘友因被迫娶了自己不爱的吕氏之女,并无感情,喜欢上了另外的女子而遭吕氏宗族的诽谤陷害,被囚于长安,饿死之前作《幽歌》: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与直。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62]
武帝之子燕王刘旦在昭帝时谋反被告发,自杀。死前作歌一首:
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之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63]
汉昭帝时,广陵王刘胥因谋反被诛,死前也曾作歌:
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极。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64]
还有息夫躬的《绝命辞》。息夫躬于汉哀帝时入仕,《汉书》本传说他“数危言高论,自恐遭害”而有《绝命辞》,后果然死于狱中。其《绝命辞》曰:
玄云泱郁将安归兮,鹰集横厉鸾徘徊兮。蹭若浮焱动则机兮,丛棘栈栈曷可栖兮。发忠忘身自绝罔兮,冤颈折翼庸得住兮。涕泣流兮萑兰,心结愲兮伤肝。虹蜺曜兮日微,孽杳冥兮未开。痛入天兮呜謼,冤际绝兮谁语。仰天光兮自列,招上帝兮我察。秋风为我唫,浮云为我阴。嗟若是兮欲何留,抚神龙兮揽其须,游旷迥兮反亡期,雄失据兮世我思。[65]
诸如此类之作,都是歌者在经历了命运的崎岖坎坷和心灵的痛苦撞击之后,而表达出生命在毁灭之前的悲痛心情,或被迫接受不愿接受的婚姻,或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自杀或被杀,或因生命的孤立无助而自认绝命等等,都抒发出人生悲剧所造成内心的极大痛苦和绝望的心情。这类诗句往往以其悲愤激切之情,给读者造成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力。
清代费锡璜《汉诗总说》中有这样的评价:“汉人诗未有无所为而作者,如《垓下歌》《舂歌》《幽歌》《悲愁歌》《白头吟》,皆到发愤处为诗,所以成绝调;亦不论其词之工拙,而自足感人。后人绝命多不工,何也?只为杀身成仁等语误耳。”[66]此可谓精到之论。
其次是感发生命短暂、人生遭际悲苦的楚歌。
前人抒写这类情感的作品非常多,而在楚歌中这类作品则很少,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汉武帝的《秋风辞》。据《汉武帝故事》记载:“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质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歌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67]
《秋风辞》承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起兴手法,由秋风、白云、摇落的草木、南归的大雁,以及秀兰、芳菊等一系列的意象组合,构成一种秋意浓厚的画卷。兰秀菊芳,最易勾起“怀佳人兮不能忘”的男女情思,作为一代雄杰,而有如此情思,实启后来魏文帝之《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之再度创作。再写楼船、河流、素波、箫鼓、棹歌等欢乐意象。由此产生乐极悲来的生命感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哀婉悲凉之情毕现。故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评说道:
《大风》三言,气笼宇宙,张千古帝王赤帜,高帝哉?汉武故是词人,《秋风》一章,几于《九歌》矣。《思李夫人赋》,长卿下,子云上,是耶?非耶?三言精绝,落叶哀蝉,疑是赝作。幽兰、秀簟,的为傅语。“《大风》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风》乐极悲来,其悔心之萌乎?”文中子赞二帝语,去孔子不远。[68]
武帝词华,实为独绝。当其行幸河东,神祠后土,顾视帝京,忻然中流,与群臣醼饮,自作《秋风辞》,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69]
说刘邦与刘彻二人之作“去孔子不远”是从道德层面上言其仁,说《秋风辞》“缠绵流丽”是从艺术层面上言其美。见秋风起而有人生短暂之感伤,可谓情真意切,如果联系汉武帝创作的其他楚歌来看,展示出一代帝王丰富的内心世界足以让我们心生感动。
汉昭帝刘弗陵的《淋池歌》与汉灵帝刘宏的《招商歌》也是写秋风秋景,借以抒发人生苦短之慨,但追求及时行乐,意境之沉郁悲凉与刘彻的《秋风辞》相去甚远。据王嘉《拾遗记》云:“昭帝始元元年,穿淋池,广千步。中植分枝荷,一茎四叶,状如骈盖,日照则叶低荫根茎,若葵之卫足,名‘低光荷’。实如玄珠,可以饰佩。花叶难萎,芬馥之气,彻十余里……乃命以文梓为船,木兰为柂。刻飞鸾翔鹢,饰于船首,随风轻漾,毕景忘归,乃至通夜。使宫人歌曰”:
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出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70]
又云:“灵帝初平三年,游于西园。起裸游馆千间,采绿苔而被阶,引渠水以绕砌,周流澄澈。乘船以游漾,使宫人乘之,选玉色轻体者,以执篙楫,摇漾于渠中。其水清澄,以盛暑之时,使舟覆没,视宫人玉色。又奏《招商》之歌,以来凉气也。歌曰”:(www.daowen.com)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秋万岁嘉难逾。[71]
刘弗陵八岁继武帝做了皇帝,十四岁时平定燕王刘旦、上官桀、桑弘羊的阴谋政变,班固比之如周成王,但毕竟只有二十一岁的生命阅历;汉灵帝身处天灾人祸频发、病入膏肓的东汉末期,四处怨声载道,到处民不聊生,二人岂有武帝的生命感受。虽然他们写的这两首歌诗将悲秋的主题引发出及时行乐的人生选择,使其意境缺少刘彻《秋风辞》的深沉之气,但毕竟具有一种哀婉的情调与感伤意味,也具有感发人意之处。
如果说汉武帝的《秋风辞》、汉昭帝的《淋池歌》与汉灵帝的《招商歌》是在游乐之中,由秋风秋景引发的人生短暂的生命悲凉之音,那么乌孙公主刘细君的《悲愁歌》(又名《黄鹄歌》)抒写的则是她人生遭际的悲伤之情。《汉书·西域传》曰:汉元封中,武帝遣细君为公主,以妻乌孙王昆莫,“公主至其国,自治宫室居,岁时一再与昆莫会,置酒饮食……昆莫年老,言语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弯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72]
刘细君是江都王的女儿,她在元封时期(公元前110—前105年)嫁给了中亚乌孙国的国王,一位柔弱女子,身处异国他乡,乌孙王昆莫年老,言语不通,习俗难从,正值青春年华的细君常思故土,渴望回到故乡的悲切心情可想而知。《悲愁歌》虽无因灾难和毁灭而导致的呼号,但字里行间所蕴含着凄凉压抑之气,其人生遭际的悲伤之情确实表达得令人感叹唏嘘。昆莫死后,按当地习俗又被昆莫的儿子娶为妻子,心虽不从,却被迫于游牧民族之习而无可奈何。
审视汉代抒写人生遭际悲苦的楚歌更多的是与其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尤其是王室内部争夺权力的斗争充满了你死我活的血腥与残酷。戚夫人的《舂歌》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起因在于太子废立之事上,汉高祖刘邦先立惠帝为太子,后又以其仁弱欲废之,意欲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而吕后借助于周昌等大臣们的力量保住了惠帝的太子之位。为此,吕后恨透了戚夫人与赵王如意。高祖去世后,她立即将戚夫人囚于永巷,穿上囚衣,戴着枷锁,让戚夫人舂米。戚夫人且舂且歌。其《舂歌》曰: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73]
戚夫人作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所唱《舂歌》充满了对吕后的怨恨,对母子相别,自己从贵为夫人的地位降至舂米者,生不如死的悲剧命运的哭诉。吕雉知道戚夫人所作《舂歌》后,以此为把柄,毒死赵王如意,将她的手脚砍断,熏聋了她的耳朵,灌哑药,关进厕所而为“人彘”,《舂歌》成了戚夫人的绝命歌。
吕后在刘邦死后实行了专权统治长达八年之久,包括前引赵王刘友的《幽歌》,戚夫人的《舂歌》都表达出对其残暴专制的血泪控诉,即或是刘邦在世时,欲立戚夫人之子赵王如意为太子而不果,刘邦知道吕后的狠毒却又无可奈何,满腹悲伤地而为《鸿鹄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将安所施?[74]
刘邦想废掉吕后,而出于朝廷发生内乱刘氏江山不保的担忧,发出无可奈何之叹,表达出一个皇帝看着自己的爱妾与爱子即将遇害而又无力拯救时的心声,同时也深深道出了吕后专制时期一些悲歌产生的直接原因。清代的史弭说:“虽有雄概而音韵凄激,如将不胜,高帝击缶之景宛然。”(《四史剿统》)清代陈祚明评这首《鸿鹄歌》说:“上四句雄浑,下四句苍凉,开孟德四言之风。”(《采菽堂古诗选》卷三)
当然,这种悲歌产生的原因并非只限于宫廷权力斗争,同时也存于不同政治派别之间的政治斗争之中。东汉末年,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政代替了刘氏皇权,后汉少帝刘辩被董卓废为弘农王便是皇权旁落的直接牺牲品。董卓入京后,废少帝刘辩,又使郎中令李儒进鸩,刘辩本知是鸩杀他,不肯饮。强之,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宴别。酒行时刘辩悲歌曰: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因令唐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
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75]
歌竟,泣下呜咽,坐者皆欷歔,刘辩遂饮鸩而亡。刘辩所歌,表达对董卓的怨愤,同时也流露出对唐姬的依依不舍与挂念之情。唐姬所歌,道出了东汉末年皇权旁落而导致皇帝性命不保的悲剧命运,抒发出生离死别之际的悲痛之情。
无论是抒写生离死别之情的楚歌,还是感发生命短暂、人生遭际悲苦的楚歌,大都以直抒胸臆为主,全然是自我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更多地体现了作者的个性特征,音调合谐,自然中节,文辞质朴,风格悲凉,虽然在形式上呈现出较多的变化,但保持了先秦楚歌即兴演唱,以杂言体式为主的歌诗体裁的基本特点。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76]这类楚歌中有着一种特别真挚的情感,有着一种特别深沉而悠远的韵味,既没有哭天抢地的哀嚎,也没有痛心疾首的悲啸,它始终以其舒缓而深沉的情调抒发着内心无可抑止的伤痛和绝望,这种经过节制、内聚而获得升华的情感,最适合于楚歌这种艺术形式来表达。这也就是自先秦楚歌就异于中夏之《诗》的“楚风”的艺术魅力之所在。有学者曾以汉赋、汉画论秦、汉的文化特点之区别云:
世人多言秦汉,殊不知秦所以结束三代文化,故凡秦之文献,虽至始皇力求变革,终属于周之系统也。至汉则焕然一新,迥然与周异趣者,孰使之然?吾敢断言其受“楚风”之影响无疑。汉赋源于楚骚,汉画亦莫不源于“楚风”也。何谓楚风,即别于三代之严格图案式,而无气韵生动之作风也。[77]
其诗之有异于三代而最具楚风者,非此类楚歌莫属也。
以上分类,不过就其运用方式的大体而言,而有些楚歌则是很难归于其中三类的,如《汉书·外戚传》所记载的汉武帝的《李夫人歌》:“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乃悼亡之作。再以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楚风补校注》中所载无名氏的《湘江渔者歌》为例:
周岑放于楚,遇渔者,与语。因仰立而歌者三。岑凭而听之曰:“噫嘻乎,噫嘻乎!何楚声之婉娈也!”
湘水秋兮水沄蒸,芙蓉落兮雁南宾。期美人兮江渚,岁暮兮苍梧云。[78]
毫无疑问,这篇作品受屈原《九歌·湘夫人》的影响而作,《湘夫人》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都是意在表达感叹秋意,触景生情之作,再如《后汉书》卷一一三《梁鸿传》记载梁鸿的朋友京兆高恢之歌云:“鸟嘤嘤兮友之期,念高子兮仆怀思,想念恢兮爰集兹。”[79]借《诗·小雅·鹿鸣之什》来表达对朋友的感情,显然不同于用于祭祀的楚歌,也非用于颂世与讽世,也非用于抒写悲怨之情,《湘江渔者歌》接近于汉武帝的《秋风辞》,但“期美人”的意蕴是恋情,差异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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