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楚歌塑造了众多的历史人物形象,这也得益于这种文学模式对人物塑造的艺术功能。其中既有正面的抒写,也有侧面的描述,它不仅记录了那一段历史状貌,而且刻划了演唱者的人格特征。如为孙叔敖打抱不平,敢于面对楚庄王而唱《优孟歌》的优孟;楚国被吴国灭亡之后,为救楚国哭于秦庭七日七夜而口不绝声,最后以一曲楚歌打动秦王的申包胥;对死去丈夫的忠贞不改而歌《黄鹄》的陶婴,为楚庄王荐贤而敢于批评令尹虞丘子的樊姬而有《列女引》,[167]通过他们的歌曲,使其人格特征更加凸显出来。以《申包胥歌》为例,申包胥与伍子胥是很好的朋友,劝请伍子胥不要复仇,但伍子胥意志坚定,父兄之仇不报,无以为人,拒而不听。申包胥面对伍子复仇灭楚的决心,同样坚定地表示了救楚的意志,于是就有了申包胥哭秦庭七日七夜的悲壮故事,就有了《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所记载的《申包胥歌》:
申包胥知不可,乃之于秦,求救楚。昼驰夜趋,足踵蹠劈,裂裳裹膝,鹤倚哭于秦庭,七日七夜,口不绝声……歌曰:“吴为无道,封豕长蛇,以食上国,欲有天下,政从楚起。寡君出在草泽,使来告急。”[168]
秦王最终为申包胥的真情与行为所感动,“秦伯为之垂涕,即出师而送之”,后来果真发兵解救了楚国之难。这些楚歌就是如此伴随着许多历史人物的命运,演绎着家族复仇与爱国复仇的主题。如果我们不联系其历史背景而单独看这些楚歌,便很难感受到它所具有的生命张力,而这些楚歌为塑造真实的历史人物起到了很好的艺术渲染作用。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对生命遭遇毁灭的那些悲剧性人物的塑造。这些古代文献的撰写者们似乎是不经意地运用了高明的艺术手段,让这些歌诗总是出现在包涵富有戏剧性的历史时刻,与人物的毁灭一同铭刻在读者的记忆之中。如《吴越春秋》之写救助伍子胥的渔父与《渔父歌》:
追者在后,(伍子胥)几不得脱。至江,江中有渔父乘船从下方溯水而上。子胥呼之,谓曰:“渔父渡我!”如是者再。渔父欲渡之,适会旁有人窥之,因而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子胥即止芦之漪。渔父又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www.daowen.com)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寖急兮,当奈何?”
子胥入船。渔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浔之津。
……既去,诫渔父曰:“掩子之盎浆,无令其露。”渔父诺。子胥行数步,顾视渔者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169]
这段历史记载中的渔父非一般人物,对伍子胥的不幸遭遇表达出高贵的同情心,照顾伍子胥机警、细致、周到,不仅拒不接受价值百金的七星剑,而且用自己的生命兑现自己的承诺,一首《渔父歌》,竟演绎出生命的悲壮毁灭,这是何等的人物,才有如此壮烈之举。当事件发展到极富于戏剧性的时刻,渔父用“自沉于江水之中”这种生命的毁灭来表达个人信守的承诺,同时,他即兴吟唱的《渔父歌》为人物塑造带来一种强烈的艺术烘托效果,或者说是渔父自沉的悲壮行动让我们牢记了这首《渔父歌》。再如像司马迁这样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最善于在他的著作中刻划人物,他笔下的《易水歌》把人物安排在与朋友诀别而即将赴死的高潮时刻,让诗歌传达出震撼人心的悲壮之情: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170]
荆轲以肉体和精神的悲壮而激发出来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使我们读者完全相信其历史的无可怀疑性,而觉察不到作者所使用的文学写作技巧。宋代朱熹《楚辞集注·楚辞后语》卷一说:“于此可见秦政之无道,燕丹之浅谋,而天下之势,已至如此,虽使圣贤复生,亦未知其何以安之也。且作于此,又特以其词悲壮激烈,非楚而楚,有足观者。”[171]荆轲以及所有为荆轲送别的人都知道:此一行是有去无回了,而明知非死不可而为之,《易水歌》将场面的悲壮氛围渲染到极点,故明代胡应麟说:“《易水歌》仅十数言,而凄婉激烈,风骨情景,种种俱备。亘千载下,复欲二语,不可得。”[172]司马迁不仅善于渲染悲壮的环境,制造出悲壮的氛围,而且这些人物在生命即将毁灭之前,以他们创作的楚歌,使我们了解了他们的命运、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或者说正因为这些作品归于这些特殊人物名下,才使其更容易在文献中保存下来,并且影响后世而成为不朽之作。如同汉代项羽的《垓下歌》,高帝之子赵王刘友被囚于长安,饿死之前所作的《幽歌》,武帝之子刘旦自杀之前所唱的楚歌等等,均可视为荆轲悲壮高歌《易水歌》相类似的系列作品。
载于《史记·伯夷列传》中的《采薇歌》虽然早于《易水歌》,也无疑是其同类型的早期作品之一,但是它的被记载下来并流传后世曾引起过人们的怀疑。就像司马迁认为屈原在自沉之前有“怀沙之赋”,伯夷、叔齐绝食而死之前而有《采薇歌》,按常理,这样的绝唱是无法保存下来的。但它们又确实是在《史记》中被保存下来了,这究竟是为了加强历史叙述的生动性而被创造出来的诗歌,还是围绕一首已经存在的诗歌来叙述历史故事?对此,在没有任何历史文献资料与出土实物记载的情况下,恐怕很难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准确答案,但是,司马迁的高明就在于他叙述这一历史人物时,把他收集到的所有包括文字记载的、口头传说的原始材料,编撰为一个合乎逻辑的、意义丰赡而又值得回味的历史故事。本着历史学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史记》撰写原则,他不会虚构历史,他的目的不只是真实地记录历史,而且还要使之生动感人,使读者在毫无觉察之中,感领到自己的思想情感倾向。他把伯夷、叔齐列在“列传”第一,可见这两位历史人物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细读《伯夷列传》,自然觉得他将《采薇歌》放在伯夷、叔齐在悲痛和毁灭的时刻出现,更符合这两个人物的人格逻辑,是人物命运的必然走向,是其情感与心理的必然显现。撇开对他们所体现的文化思想意义的价值评估,从纯粹的艺术效果而论,《采薇歌》在《伯夷列传》中的出现时刻如同《怀沙》在《屈原列传》中出现的时刻,[173]它为塑造生动的历史人物形象起到了增饰悲剧色彩、揭示人物性格的积极作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