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得日本学者松本史朗所撰《缘起与空——如来藏思想批判》一书,深感对如来藏思想还有进一步深入予以讨论的必要。法显所译《大般泥洹经》[1](以下简称《泥洹经》)在汉译文献中为较早、较集中地宣讲如来藏思想的经典,故围绕《大般泥洹经》开展这一讨论,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松本史朗认定,“佛教是一种无我论和缘起论”[2],而如来藏思想是明确主张“我论”的,由是“如来藏思想不是佛教”[3]。松本对佛教的这一判准,显然是以般若学为尺规的。故松本十分推崇龙树,称“龙树的思想使命在于通过全名否定阿毗达磨哲学的法有论,从而促使基于法无论立场的正确的佛教缘起说的复活”[4]。这显然是说,只有以“缘起性空”为起点,又以为归结,才可以被视为佛教的基本理论。
然而,松本是承认原始佛教的十二因缘说的[5]。十二因缘说又以三世轮回及其解脱为基本信仰。以我个人对佛教的粗浅理解,龙树开创的中观学派固有针对阿毗达磨哲学之“我论”提出批判的意义,同时亦为对十二因缘说之首支“无明”的一个展开。就“何谓无明”的一面而言,中观论所要辩破的是对“假名有”、“名字有”的执取,其意在揭明:由我们的心识给出,借名言安立的一切真相,不具真实的意义。由“不真”而说“空”。实际上,只有从这一立场去理解《中论》的许多命题,人们才不会认为,《中论》的做法纯属诡辩。以时间观念为例,《中论·观时品》称:
若因过去时,有未来现在,未来及现在,应在过去时;若过去时中,无未来现在,未来现在时,云何因过去?不因过去时,则无未来时,亦无现在时,是故无二时。以如是义故,则知余二时,上中下一异,是等法皆无。[6]
此间,过去、现在、未来三时,即以名言(概念)安立。在名言上,“现在”“未来”,依因“过去”才成立[7]。无“过去”,则无“现在”“未来”;若“现在”“未来”,依因“过去”而给出,便是同时的,如是,“未来及现在,应在过去时”(与“过去”同时出现);但是,在实存意义上的时间里,人们都知道过去、现在、未来是不同的;此即表明,“过去”“现在”“未来”作为名言,它不能给出世界的本真,它是“假有名”而“毕竟空”。《大智度论》卷一说:
见阴界入生灭,假名为时,无别时。所谓方时、离合、一异、长短等名字出,凡人心著,谓是实有法。以是故,除弃世界名字语言法。[8]
此亦表明,龙树中观学所说的“空”,是就“名字语言法”所给出的事相并无本真意义而说的。人们把名言给出的认作“实有法”,便堕入“无明”。
中观学对名言所作的辩破,无疑深入地暴露了知识论的局限性。然而,中观学揭明名言把握本真的不可能性,是否即意味著中观学派根本否认在名字之外有任何本真的存在呢?这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如果认定“缘起”即指十二因缘说,那么,此必已预立十二因缘说和三世轮回说为真实。由是,由“性空”的辩破转向或回归对本真的探寻,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www.daowen.com)
就中国佛教思想史而言,承接中观学之流播,最先转入对本真的思索的,要数支持罗什译经事业最力的后秦主姚兴,和与罗什同时而于江南传播佛教最力的慧远。姚兴虽深受罗什中观学的影响,却不以为三世轮回说为“空”。他撰写的《通三世论》称道:
余以为,三世一统,循环为用,过去虽灭,其理常在。所以在者,非如《阿毗昙注》言五阴块然,喻若足之履地,真足虽往,厥迹犹存。当来如火之在木,木中欲言有火耶?视之不可见。欲言无耶?缘合火出。经又云:圣人见三世。若其无也,圣无所见;若言有耶,则犯常嫌。明过去未来,虽无眼对,理恒相因。苟因理不绝,圣见三世,无所疑矣。[9]
姚兴此间所谓“三世一统”“其理常在”,即以为在三世轮回中的众生(五阴)固是“空”的,然而三世轮回本身却是实理,且是常住不变的。与姚亲兴遥相呼应,庐山慧远所撰《法性论》亦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10]此亦确认宇宙间有一至极不变的法性之体。他又撰《沙门不敬王者论》称:
是故经称:泥洹不变,以化尽为宅;三界流通,以罪苦为场。化尽则因缘永息,流动则受苦无穷。何以明其然?夫生以形为桎梏,而生由化有。化以情感,则神滞其本,而智昏其照;介然有封,则所存唯己,所涉唯动。於是灵辔失御,生途日开,方随贪爱於长流,岂一受而已哉!是故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泥洹之名,岂虚构也哉![11]
慧远于此同样认肯无常之三界固为苦为空,然在三界之外有终极不变的法性或“泥洹”为本真而实存。
从思想史上看,实际上,中观学所做的工作,是借对知识论的反省,而使人们得以荡相去执。这对“以情累其生”“以生累其神”的五阴聚合而言无疑是非常必要的,然而这毕竟只展开了十二因缘中的某些环节,它必须放回到十二因缘中去,对佛教才有所建立,有所成就。就此而言,姚兴、慧远对三世论与泥洹说的坚执,决不可以被视为远离了佛教,反倒应该说是回归到了根本佛教。
然姚兴、慧远所带起的思潮虽然回归到根本佛教的古典信仰,重新强调了十二因缘说、三世轮回报应说以及作为摆脱轮回报应的终极追求的泥洹境界、净土境界的真实性,但是,并未涉及到众生何以有可能摆脱轮回修得佛果证入泥洹的问题。且,依古典十二因缘说,众生之所以难以证入泥洹,乃因为众生实为由“无明”积聚而缘生的;“无明”者“性恶”也,众生实为一“带罪之躯”;又且,众生之缘生不特起於一般的“无明”,此“无明”还是“无始时来”的“无始无明”,由是,众生不仅是一般的“带罪之躯”,而且还是“罪孽深重”。如此“罪孽深重”之众生,堕落倒是必然的,它怎么可能发起信心、获得愿力、修成佛道?处于“罪孽深重”之中的众生的当体个“我”,显然不具有发起信心、证入泥洹的根底,那么又是“谁”支持众生获得这种根底并去修成佛道的呢?在中国佛学思想史上,这些问题,无疑至法显带回并组织翻译的六卷《泥洹经》,才得以作出了很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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