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切入“性理”、“性觉”的讨论,则当从程明道及程门高足谢上蔡讲起。明道曾说及: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31]
上蔡承接明道之意,径直以“觉”称“仁”。朱子《论语精义》记述上蔡称:
心有所觉谓之仁,仁则心与事为一。草木五谷之实谓之仁,取名于生也;生则有所觉矣。四肢之偏痹谓之不仁,取名于不知觉也,不知觉则死矣。事有感而随之以喜怒哀乐,应之以酬酢尽变者,非知觉不能也。身与事接,而心漠然不省者,与四体不仁无异也。然则不仁者,虽生,无以异于死;虽有心,亦邻于无心;虽有四体,亦弗为吾用也。故视而弗见,听而弗闻,食而不知其味,此善学者所以急急于求仁也。[32]
《上蔡语录》又记:
问:“求仁如何下工夫?”谢曰:“如颜子视听言动上做亦得,如曾子颜色容貌辞气上做亦得。出辞气者,犹佛所谓从此心中流出,今人唱一喏,不从心中出,便是不识痛痒。”古人曰:“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不见不闻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汉,不识痛痒了。又如仲弓“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但存得“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底心在,便是识痛痒。[33]
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识痛痒,仁是识痛痒。[34]
明道引医书称“手足痿痹为不仁”,即谓仁者其心对天地万物决不是漠然的、麻木的,而当然地是充满关爱、充满同情的。这就是一体之仁。上蔡承接明道所说,以为不仁之漠然、麻木就是如死物一般不识痛痒、毫无感受;反之,仁者之关爱、同情为把天下事视如己身一体之事而知痛识痒,则此为“觉”。这便是“以觉训仁”。牟宗三先生说:“‘觉’是‘恻然有所觉’之觉,是不安不忍之觉,是道德真情之觉,是寂感一如之觉,是仁心之恻然之事,而非智之事,是相当于‘Feeling’,而非‘Perception’之意。”[35]牟先生此说诚是。
然上蔡之说并不是毫无破绽的。仁者固必觉,觉者却不必为仁。特别是,当上蔡以“生”说“觉”(“生则有所觉也”)时,此“觉”的含义必不仅限于“道德真情之觉”,亦且包括认识之类的感知活动。由是就有了程颐与朱熹的批评。
程伊川曾提到:“仁者必爱,指爱为仁则不可。不仁者无所知觉,指知觉为仁则不可。”[36]这句话的后半段显然是针对谢上蔡说的。朱熹承接伊川的话头,而有《仁说》之作。该文写道:
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盖有谓爱非仁,而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者矣。亦有谓爱非仁,而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者矣。今子之言若是,然则彼皆非欤?”曰:“彼谓‘物与我一’者,可以见仁之无不爱矣,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也。彼谓‘心有知觉’者,可以见仁之包乎智矣,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也。观孔子答子贡‘博施济众’之问,与程子所谓‘觉不可以训仁’者,则可见矣。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糊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子言‘知觉’者,使人张惶迫躁,而无沉潜之味,其弊或至于认欲为理者有之矣。一忘一助,二者盖胥失之,而‘知觉’之云者,于圣门所示‘乐山’、‘能守’之气象,尤不相似。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37]
朱子这里所谓“仁之包乎智”,可以解释为仁者必有知觉;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即谓“觉”包含的内容更宽泛(包含有认知能力与活动),所以不可以以“觉”指“仁”。就概念的清晰性而言,小程子与朱子所说,并不是什么过失。[38]
问题还不在于以“觉”训“仁”在概念上是否周延。问题还在对本体与功夫的理解上。
在本体论上,尽人皆知,程子、朱子强调“理”作为本体的客观性与公共性。上引朱子《仁说》批评“物我为一”论称:“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糊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这一批评无疑包含有三重意思:
其一,所谓“使人含糊昏缓”者,概指若不把本体置于公共的“理”的位置上,而随意地加以拔高,此本体便会变成无法以“理”解、不可以“理”得的东西。朱子在写给张敬夫的一封书信中就曾谈及这一点:
至于伯逢又谓:“上蔡之意自有精神。得其精神,则天地之用皆我之用矣。”此说甚高甚妙。然既未尝识其名义,又不论其实下功处,而欲骤语其精神,此所以立意愈高,为说愈妙,而反之于身,愈无根本可据之地也。所谓“天地之用,即我之用”,殆亦其传闻想象如此尔,实未尝到此地位也。[39]
此即认为“物我一体”论并无学理依据(未尝识其名义),其立意愈高,越显得无根,而无法成用;
其二,所谓“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则指心物、心理不分带来的混乱。朱子于答张敬夫书信中又写道:
又云:“视天下无一物之非仁”。此说亦可疑。盖为“视天下无一物不在吾仁中”则可,谓“物皆吾仁”则不可。盖物自是物,心自是心,如何视物为心耶?又云:“此亦其理之本具于吾性者,而非强为之也。”详此,盖欲发明仁不待公而后有之意,而语脉中失之。要之,“视天下无一物非仁”与此句似皆剩语,并乞详之,如何?[40]
此中,“物自是物”,“心自是心”,“物我一体”论混同心物,便不可避免有“视物为己”之嫌;
其三,所谓“无警切之功”,当指在功夫论上无法落到实处。朱子依心理二分说,视理为客观公共的,亦必关切每个个体身心的殊相性。朱子《克斋记》称:
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唯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以未发之前四德具焉,曰仁义理智,而仁无不统……然人有是身,则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无害乎仁。人既不仁,则其所以灭天理而穷人欲者,将益无所不至。此君子之学所以汲汲于求仁,而求仁之要亦曰去其所以害仁者而已……[41]
这里,“然人有是身,则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即指每个个人作为具体存在的特殊性:每个个人虽亦都禀得同一的天理以为“性”(“未发之前四德具焉”),然每个个人作为一带着身体的个体毕竟又为一有情感、有欲求的特殊存在。用佛家的话语说,每个个人在现实处境上都是一普通众生。从普通众生回归天理,不是随意借一觉醒来就可以实现的。每个个人必须在视听言动诸方面下许多切实的功夫,必须对不当的欲求克去再克去,才有可能完成。无疑,从“众生位”看朱子在功夫论上对上蔡的批评,亦不见得不妥。(www.daowen.com)
上引上蔡的一段话:“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识痛痒,仁是识痛痒。”在朱子之前,曾恬(天隐)已注释为“儒之仁,佛之觉”。[42]是即视上蔡以“觉”训“仁”源于佛(实为佛中禅学)。及朱子更直接点明:“缘上蔡说得‘觉’字太重,便相似说禅。”[43]于此可见宋代的这场讨论与佛禅相关讨论的关联性。[44]
必须指出的是,朱子指以“觉”训“仁”近“禅”自是贬义,然而这并不代表本文的立场;本文充分肯定朱子对以“觉”训“仁”的批评的特定理路与特定价值,只是为了纠偏,并不表示完全赞同。因为朱子心理二分的理论框架,从另一个方面看亦确是无法解决道德认取与精神追求的信仰性问题。因而,朱子之后,儒家心学一系如陈白沙、王阳明等,乃至不仅限于以“觉”训“仁”,更且以“觉”论“心”说“性”了。
白沙、阳明均对朱子的心理二分说取强烈的批评态度。白沙子曾称: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唯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脗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唯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45]
白沙子此间所说“此心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者,即以为道德信念、精神追求,不是心外之事理问题,而是自心之体认问题,只有回归自心本体,从自心本体出发,才可以使道德信念贯彻于日用之中,而成就“作圣之功”。而此自心本体是什么呢?白沙归于一“觉”。白沙子说: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辟,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于此,应于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于其间……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46]
白沙子谓,天地万物均以自然本然的样态存在与变迁,人于其间应以顺适为尚,这显然有取于道家。依此,“人争一个觉”,当指一切放下,无所执着;既无所偏执,则自能容纳一切,善待一切,成就一切。由是,“心”何需如朱子所说,要一物一物地去格知求理;心自为一本体,“心”体物不遗之境界于当下即得以证入。
阳明子初从朱子之学,意图通过格竹悟道不得,便深感心理二分说之缺失,
尔后经龙场一悟而力主“心即理”,这是众人皆知的。阳明子所说的“心”是什么呢?《传习录》记述:
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它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它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它吉凶灾祥?……[47]
阳明此间以“灵明”说“心”,亦即以“觉”论“心”。此“灵明心”无所不在,无所不照,自为一绝对本体。
晚年,阳明又以“良知”说“心体”。阳明子谓: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自能得知。[48]
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49]
阳明子于此直以“良知”为“昭明灵觉”,为“常觉常照”之“体”。而此“觉”乃“当下的。故阳明说: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50]
这里的“自然会知”,即指无需经历思考训习过程的当下性。“当下”者,即“现在”也。故阳明弟子王畿又以“良知现在”为说而谓:“夫今心为念,念者,见在心也。吾终日应酬,不离见在。”[51]“心”即“念”,离“念”无“心”;“念”随时见于日用之间,日用之间随念随见良知本“觉”,是即“当下性”。又,此“觉”还是全体而绝对的。故阳明子又说: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52]
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53]
天地间无一物不被良知觉照,无一物“超于良知之外”,此即可见良知觉体的遍在性与绝对性。
比较之下,显见,在上蔡等宋儒以“觉”训“仁”之时,“觉”多指同情心、恻隐心这一类情感活动,“觉”的“性体”意义并不特显。及阳明子,“觉”的含义已广及认知、情感、意志的所有精神心理活动,且具足“性体”意义了。与其说上蔡似“禅”,毋宁说阳明子更近“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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