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佛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变迁史。
我们说过,僧肇及其心仪之般若学,以“缘起”说“空”,自使“空”与“有”都处于一种对待关系中,以至“空”为“不真空”,“有”亦非“真有”,在践行上难有落脚处。及来到禅宗顿教,借得了“道”的本体论,直指“道体”为不依赖于“缘起有”之“真空”、“真无”;此“真空”、“真无”之“体”既不先行地预定什么、给定什么,则依自然—本然行事便具正当性;未经理性分别筛选过(不动心起念)的见闻觉知及见闻觉知直接感受的生命存在与生活世界才是最自然—最本然的,也即是最本真的。因之,回归到现世当下的生命存在与生活世界便具终极追求的意义。这是由“真空”成就“妙有”,由“妙有”证得“真空”。如来藏学所谓“真空妙有”说,至禅宗顿教才得以圆成。
道家最高的哲学智慧,向上面发展可以玄之又玄,到达“本无”。但是那种精神修养锻炼成功之后,还要回顾下层世界,也不毁它的真实。这是庄子所了解的原本的道家。
在大乘佛学方面,假使我们真正就各种般若经讲到究竟的时候,譬如在大般若经里面……一切空了之后,哲学的思想向上直透宇宙究竟,那是“真空”领域。但是我们到达那个真空领域之后,还是要像尼采的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一样,他本身的智慧高了之后,所面临的还是要拯救现实世界,所以他的精神之光还要迴照人间。因此在真空的境界之外,智慧还可以流行在下层世界……所以在大乘佛学里面,他要为下层的现实世界留余地,然后拿智慧之光迴照现实世界。因此那个现实世界不仅仅是“有”,而且在精神智慧之光照耀之下,变成“妙有”。[39]
方东美把佛教与道家连结在一起谈“真空妙有”甚是!
不难看出,禅宗在中国化过程中所走过的路子,极有似于魏晋玄学所走过的路子。魏晋玄学原本就是通过王弼的“贵无论”,把先行设定的公共的一切规限“无化”、消解,而得以回落到每个个人现世当下的生活方式与生命情调的。不同之处仅在于:魏晋人士因为深深感受到没有过去与未来,所谓“自然—本然”,均为“偶然”,因之,要人紧紧把捉现世当下“偶然”给出的机会,尽可能地释放出去;而禅家以“不起念”(也是“无化”)为训,对“自然”—“偶然”发生的一切并不着意,且可当下承受。显见,名士的风流是极其自我极为张狂的,禅家的心态是十分自由十分闲适的。
《宋高僧传·惟俨传》记唐李翱见禅师惟俨事:
(李翱)又初见俨,执经卷不顾。使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褊急,乃倡言曰:“见面不似闻名。”俨乃呼,翱应唯,曰:“太守何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何谓道邪?”俨指天指净瓶曰:“云在青天水在瓶。”翱于时暗室已明,凝冰顿泮。寻有偈云:“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相问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又偈:“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笑一声。”[40]
“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是多么自在、多么闲适的心灵意境。禅、道在此会通,乃至儒者李翱也当下受用。
(原载《学术研究》2015年第8期。)
【注释】
[1]方立天:《道与禅》,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52—253页。
[2]〔唐〕释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八十五卷,第1285页上—中。
[3]〔唐〕释净觉:《楞伽师资记》,《大正藏》第八十五卷,第1288页下。
[4]按:法融所撰《绝观论》久佚,现存本论为上世纪30年代由日本学者从敦煌遗书中发现。本文均引自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98—299页。
[5]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把牛头宗归为“泯绝无寄宗”。他写道:“泯绝无寄宗者,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即此达无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谁言法界?无修不修,无佛不佛。设有一法胜过涅槃,我说亦如梦幻。无法可拘,无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大正藏》第四十八卷,第402页下)依“缘起性空”说,“空”当从“无自性”解入,没有说以“空”为本源或本体的,因而印顺称:“《绝观论》以‘大道冲虚幽寂’开端,立‘虚空为道本’,牛头禅与南朝玄学的关系,是异常密切的。”(释印顺:《中国禅宗史》,上海:上海书店,1992年,第119页。)
[6]丁福保笺注:《六祖坛经笺注》,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106页。
[7]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页。
[8]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5—36页。
[9]按般若学主“缘起性空”,凡缘起的,均“无自性”,既无自性,即便是“空”。“性空”是就“缘起”而言,依“缘起”而成就的,便不具绝对本体义。如果回到“十二因缘”说看“缘起性空”,实指“我”和“我”所认知之“法”都是由缘起而“有”,因而是“空”的。然则“性空”只是一种“观法”,更不具本体意义。不从“缘起”讲“空”,把“空”(无)认作为绝对主体,实为禅宗顿教有取于道家而证成。
[10]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6—27页。
[11]〔唐〕释神会:《南阳和尚问答杂徵议》,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67页。
[12]〔唐〕释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63册,第33页下。
[13]萧萐父、吕友祥,[宋]赜藏主编集:《古尊宿语录》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8页。
[14]萧萐父、吕友祥,[宋]赜藏主编集:《古尊宿语录》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35页。
[15]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17页。(www.daowen.com)
[16]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8—19页。
[17]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页。
[18]邢东风辑校:《马祖语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0页。
[19]〔西晋〕竺法护译:《度世品经》卷五,《大正藏》第十卷,第645页下—646页上。
[20]〔西晋〕竺法护译:《大方等项王经》,《大正藏》第十四卷,第593页下。
[21]〔梁〕释宝亮纂集:《大般涅槃经集解·狮子吼品》,《大正藏》第三十七卷,第549页上—中。
[22]〔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六一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730页中。
[23]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91页。
[24]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118页。
[25]〔唐〕释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大正藏》第四十八卷,第402页下—403页上。
[26]〔唐〕释慧海:《諸方門人參問語錄》,《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63册,第25页中。
[27]〔唐〕释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大正藏》第四十八卷,第402页下。
[28]北周甄鸾所撰《笑道论》曾称:“佛者以因缘为宗,道者以自然为义。自然者无为而成,因缘者积行乃证。”(〔唐〕释道宣集:《广弘明集》卷九,《大正藏》第五十二卷,第143页下)此说为是。
[29]汤用彤:《魏晋玄学流别略论》,《汤用彤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8—239页。
[30]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0—91页。
[31]邢东风辑校:《马祖语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0—111页。
[32]〔唐〕释希运:《传心法要》,〔宋〕释道原纂:《景德传灯录》卷九,《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271页中。
[33]〔唐〕释希运:《传心法要》,〔宋〕释道原纂:《景德传灯录》卷九,《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272页上。
[34]萧萐父、吕友祥,〔宋〕赜藏主编集:《古尊宿语录》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页。
[35]〔宋〕释道原纂:《景德传灯录》卷三,《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218页中。
[36]〔宋〕释道原纂:《景德传灯录》卷十四,《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313页中。
[37]〔宋〕释延寿:《宗镜录》卷98,刘泽亮点校整理:《永明延寿禅师全书》下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549—1500页。
[38]〔唐〕释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大藏新纂卍续藏经》第63册,第33页上—中。
[39]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第95—96页。又,牟宗三在释华严宗“法界缘起”说也称:“此法身即空不空之如来藏身。空者空却一切烦恼,一切迷染,离一切相,唯是一真心之‘如’——‘如’即是真心之实相,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不空者,即此离一切相同时即具有无量无边之清净功德。此‘空不空’即是真空妙有也。妙有之清净功德而言无量无边者,以此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原初即意许为‘如来藏恒沙佛法佛性’也。此具有恒沙佛法之佛性即如来藏证显后即曰法身。故恒沙佛法在法身上即是无量无漏功德。此无量无漏功德是由随缘起现之一切法通过还灭后而转成者。当初随缘起现之一切法不得直名曰佛法。只当通过还灭后转成功德时始得名曰佛法。”(牟宗三:《佛性与般若》上册,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第517页)此以“无量无漏功德”说“妙有”,有别于禅宗。禅宗更似于道家,以“让开”,使各别之人人物物自有发展谈“妙有”。
[40]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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