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在禅家对如何是“心”作重新的演绎之后,禅家与魏晋士人的风情更加难分难解。
前面说到,禅家讲“道”,是把“道”收摄归“心”的。道家以“道”为绝对本体,禅家即指“心”为绝对本体;道家以“道”为“虚空”,禅家即指“心”为“虚空”(“空寂”);道家以“自然”论“道”,禅家即以“自然”论“心”;等等。凡道家以“道”为说,禅家都以“心”为言。但是,“心”是什么?
我们再看看洪州宗。
我们知道,马祖承接惠能说法,明确认定:“一切法皆是心法,一切名皆是心名。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31]马祖再传弟子黄蘖希运进而阐明:
世人闻道“诸佛皆传心法”,将谓心上别有一法,可证可取,遂将心觅心。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将心更求于心,历千万劫,终无得日。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32]
又谓:
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众生,同大涅槃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一念离真,皆为妄想。不可以心更求于心,不可以佛更求于佛,不可以法更求于法。故修道人直下无心默契,拟心即差。以心传心,此为正见。[33]
希运于此亦以佛、法、性、心为一,而归于“一心”。
而有所谓“将心更求于心”者,无疑是指的一种对象性的认知心。洪州宗以为一定要打掉这种心才能悟道。《古尊宿语录》记述马祖道一事:
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曰:“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向伊道:不是物。”曰:“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师曰:“且教伊体会大道。”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即今是什么意?”
僧问:“如何得合道?”师曰:“我早不合道。”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34]
马祖这种有似“文不对题”的回答,用意即在打掉学道者的认知心。认知心亦今人所说理性心。理性心把“本心”对象化、知识化了,便是“将心更求于心”。洪州诸师讲“当下无心”,就是要废弃这种认知心、理性心。
认知心、理性心既不可作“本体心”,那么“本体心”究竟是什么?
《传灯录》记载有达摩弟子波罗提为王说法的一番对答:(www.daowen.com)
问曰:“何者是佛?”答曰:“见性是佛……”王曰:“性在何处?”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罗提即说偈曰:“在胎为身,处世名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35]
眼、耳、鼻、舌、身、意,为见闻觉知,在原始佛教那里,乃造罪造恶的根源。到了达摩禅宗这里,已被看作“性”的“作用”。尔后,如所引马祖道一称“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实际上也指日常见闻觉知为“心”为“性”为“佛道”。
《传灯录》记有石头希迁一系的天皇道悟的一番对答:
(崇信)问曰:“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师曰:“何处指示?”悟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头。何处不指示心要?”师低头良久,悟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师当下开解。[36]
可见石头一系亦回落下来,以“直下”的见闻觉知为“心体”。
牛头宗法融创教,一方面深受道家影响,往后发展又与禅宗顿教合流。《宗镜录》记牛头宗第六代传人慧忠(公元683—769年)宣教:
学人问:夫入道者,如何用心?答曰:一切诸法本自不生,今则无灭。汝但任心自在,不须制止;直见直闻,直来直去;须行即行,须往即往,此即是真道。[37]
慧忠以“直见直闻,直来直去”为“任心自在”,无疑也回落认肯“见闻觉知”。
显然,以“见闻觉知”为“本心本性”,为禅宗顿教在唐代发展的基本路向。其中洪州宗尤其明显。密宗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曾这样评介该宗:
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如面作种种饮食,一一皆面。意以推求此身,四大骨肉,喉舌牙齿,眼耳手足,并不能自语言、见闻、动作。如一念命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脚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能言语动作者,必是佛性。且四大骨肉,一一细推,都不解贪嗔烦恼,故知贪嗔烦恼并是佛性。佛性体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造作一切差别种种。体非种种者,谓此佛性非圣非凡,非因非果,非善非恶,无色无相,无根无住,乃至无佛无众生也。能作种种者,谓此性即体之用,故能凡能圣,能因能根,能善能恶,现色现相,能佛能众生,乃至能贪嗔等。若覆其体性,则毕竟不可见,不可证,如眼不自见眼等。若就其应用,即举动运为,一切皆是。更无别法而为能证所证……故所修行,理宜顺此,而乃不起心断恶,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无法可拘,无佛可作,犹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何以故?心性之外,更无一法可得故。故但任心即为修也。[38]
依宗密之概述,洪州宗之教旨,即在以“见闻觉知”说“性”论“佛”(“动心起念……皆是佛性全体之用”)。其所持的根据(论证方式)是:依祖师所说,“万法在自性”,然在一人之身(“四大骨肉”)中真正能生起万法、分别与支配万法的,不是别的,只是一心,此正说明“心”便是“性”便是“佛”。然,如“心”即是“佛”,则起心动念、造善造恶无不是“心”,亦且无不是“佛。依以往的见解,或只认“性”是“佛”,而指“心”为“妄”;或虽以“心”论“性”,然将一心分判为“真心”与“妄心”。这实际上都只承认众生之部分“性”或部分“心”之“佛体”意义,此也即认于“性”外有“性”,“心”外有“心”,而使“性”与“心”落入相对有限中。唯认起心动念全体皆“心”,全“心”是“性”,此“心”此“性”才具无限自足性。又唯于此“心”此“性”上“不断不造,任运自然”,才可做“解脱人”。“起心动念,弹指动目”,“全体贪嗔,造善造恶,受乐受苦”,作为“随缘应用”者,自是感性知见乃至感性欲求,故以之指“心”说“佛”,无疑即体现了对众生本然具有、自然萌发的见闻觉知(含贪嗔痴)的全幅认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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