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由“缘起”讲“性空”,必以修为乃至“苦行”,作为证得佛道的入路。以禅宗顿教为主导的中国化的佛教既直指“心体”为“空”,便不可以“起心修为”。故证入佛道只以“无念”、“无修”为修。此亦即以“任心而行”、“任自然”而行为是。
惠能所倡之法就以“无念为宗”。他称道: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断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相无相?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是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境,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15]
在惠能看来,人之为人不可以“一念断绝”,修持方法上所说的“无念”,是指的“离相”,不住于相,因为清净性体,即以“离相”才能证得。惠能又以“不起心”论无念功夫:
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原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不见自性本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16]
“自性本净”者,“即“本来无一物”;“起心著净”,则落入“有物”,生起“净妄”了。
“无念”、“不起心”的修持方法,也就是“无修”,“不修之修”。惠能称:“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17]此所谓“直心是”也即“不起心”作理性考量,以任心(直心)而行为确当。洪州马祖道一(?—788年)进而演绎: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门?[18]
这是说,“道”既是“虚空”的,自也是“清净”的。“污染”源自于“起心”作生与死、是与非乃至圣与凡的种种分别,以为作种种分别才可以去修行。“道不用修”,就是要去掉“分别”,不作种种修行。唯不作种种修行,才可以回归清净本心。然则,从“道”的角度看,应该如何行事呢?以“平常心”行事,故亦可以说“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即不作任何分别,在日常“行住坐卧,应机接物”中任心而行。“任心而行”,也就是“道”,也就是“法界”,也就是“菩萨行”。
而所谓“任心而行”,即道家所主的“任自然”、“因顺自然”行事。因之,佛家也经常引入“自然”这一概念。早在西晋竺法护所译经典就已提及:“一切诸法,本净自然,悉虚无实,为诸客尘之所玷污”[19];“自然之故,心本清净”[20];此都把“清净”认作心性自然—本然具足。较早于中土传播佛性论的竺道生也曾说到:“夫体法者,冥合自然。一切诸佛,莫不皆然,所以法为佛性也。”[21]此进而以“冥合自然”为证入佛性的通途。
及惠能禅宗。惠能自己虽然没有直接使用“自然”一词,然而他经常提到的“自心”、“心性”、“自净”、“自修”、“自行”、“自成”一类话语,把佛性归于自心,把证入佛境归于“自行”并以“直心”为“道场”,实亦以本心本性得之自然从而因顺自然本心本性即可证得为说。由是,才有刘禹锡在《曹溪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碑文中的如下评价:“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见斗极。得之自然,竟不可传。口传手付,则碍于有。留衣空堂,得者天授。”[22]刘禹锡这里所谓“天识”、“天授”,实都以天然—自然—本然为说,认惠能禅学实主“无修而修,无得而得”,亦即以“得之自然”为成佛通途。
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23]
佛性与无明俱自然。何以故?一切万法皆依佛性力故。所以一切法皆属自然。[24]
我们知道神会是以“空寂”为“佛性”的。说“一切万法皆依佛性力故”,实即以为万法是无所依从、自然而然地存在与变迁的,故可以说“一切法皆属自然”。宗密于《禅源诸诠集都序》评价菏泽思想称:
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故虽备修万行,唯以无念为宗。但得无念知见,则爱恶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业自然断除,功行自然增进。既了诸相非相,自然无修之修,烦恼尽时,生死即绝。生灭灭已,寂相现前,应用无穷,名之为佛。[25](www.daowen.com)
此都确认菏泽神会一切唯求“自然”,以为惠能所主“无念”亦即以“无修”为“修”。唯以“自然无修之修”,才能“自然地”化去一切妄业,证入佛道。
及洪州马祖一系。马祖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此亦即“顺其自然”。马祖弟子大珠慧海深契师门,其《语录》记述:
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喫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喫饭时不肯喫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26]
“百种须索”“千般计较”,便是“起心看净”,便会被分别识遮蔽;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无所用心,顺其自然,才能证入空门。
宗密以为洪州宗与菏泽宗都属“直显心性宗”。他评介洪州宗在修持论上的基本主张是:
即今能语言动作,贪嗔慈忍,造善恶受苦乐等,即汝佛性;即此本来是佛,除此无别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将心还断于心。不断不修,任运自在,方名解脱。性如虚空,不增不减,何假添补?但随时随处息业,养神圣胎,增长显发,自然神妙,此即是为真悟、真修、真证也。[27]
此即认为洪州追求“天真自然”“任运自在”。之所以以此为“修”,乃由于本体观上主张“性如虚空,不增不减”。“起心”作“修”,即“有增有减”。唯“天真自然”、“任运自在”,才可以证入“虚空”,证成佛道。
印度佛家本讲“因缘”,不讲“自然”。“自然”为道家观念。[28]依佛家的“因缘”说,众生是被三世轮回报应锁定的,必须刻意起心修持,方可求得解脱;而依道家之“自然”观,所谓“道”以“无”为“本”,则“道”对人(物)无所给定,人(物)或只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处世(如老子、庄子、王弼、郭象),或仅以因顺自然变迁的节律行事(如黄老学),其都以不着意、不主观妄为为追求。可见,“因缘”与“自然”,原属不同文化传统的观念。近人汤用彤先生曾经指出:
自然一语本有多义。王(弼)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易略例·明彖》)故自然者,乃无妄然也。至若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空然也。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29]
汤用彤以为王弼讲“理”之“必然”,并不见得完全。王弼所认可的统众之“理”,多见于对《论语》、《周易》的注释。两书所涉实为“有物”的层面。及《老子注》以“无”为“道”,所谓“无”,就是放开自己,一切以“任自然”为尚。而“任自然”,即是不作任何理性的选择,不取既定的目的,只顺随自然—本然给出的状态或心意自然流出的欲念,去行事、去实现其自己。这是魏晋士人所共推的价值追求,王弼也不例外。但汤用彤以为“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却是极有见地的;以为郭之“自然”是指的“自尔”,即偶然,亦十分确当。唯属偶然,无法前知过去、预知未来,才不得不全体地认受现世当下。
如上我们已经看到,佛教发展至禅宗,已经大量引入“自然”观念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看神会的一个有趣的解释。《神会语录》记述:
马别驾(马择)遂问:“天下应帝廷僧,唯说因缘,即不言自然;天下应帝廷道士,唯说自然,即不言因缘。”答曰:“僧唯独立因缘,不言自然者,是僧之愚过。道士唯独立自然,不言因缘者,道士愚过。”马别驾言:“僧家因缘可知,何者即是僧家自然?若是道家自然可知,者何即是道家因缘?”和尚答:“僧家自然者,众生本性也。又经文所说:‘众生有自然智、无师智。’此是自然义。道士家因缘者,道得称自然者,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道以下,并属因缘。若其无(道),一从何生?今言一者,因道而立;若其无道,万物不生。今言万物者,为有道故,始有万物;若其无道,亦无万物。今言万物者,并属因缘。[30]
神会与马别驾的这番对答其有趣在于:在神会认为僧家也要讲“自然”并以“自然”为“众生本性”时,即意谓着,他其实并不过多地强调佛家的“因缘”说。如果强调“因缘”,讲求“三世轮回报应”,是不可以不“起心看净”的;而在神会认为道家也应讲“因缘”并以“道生”来解释“因缘”时,这种“因缘”同样还是指的“自然而然”,而无“三世轮回报应”的意义。这就可见禅家是如何地以“自然”为重。
“自然”(偶然)观念的引入,以“三世轮回报应”为核心内容的“因缘”说的淡化,其深刻意义在于:它使禅家的价值追求得以消削过去现在未来的重重连锁,而回归到现世当下的生命情怀。而现世当下的生命情怀,正是“魏晋风度”之所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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