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特别是惠能所创的禅宗顿教,对道家思想多所认受从而得以使佛教更加被中国化,见诸于哪些方面呢?
首先就见诸于“道”的观念的广泛引入,并以“本无”(虚空)论“道体”。
关于“道”,方立天称:
道家的“道”观念对于慧能一系禅宗的影响是巨大而久远的,“道”几乎是和“佛”、“禅”在同一意义上使用的,出现频率极高的词。禅师们还称“道”为“真道”、“大道”,称禅宗以外的流派为“外道”,致力于禅修的人称“道流”,佛性也成为“道性”,依禅宗修而得识见、眼光,称为“道眼”,禅宗的古则也称为“道话”,等等。道家“道”的观念深刻地影响了禅宗的世界观、人生观、人性论和修持方式。[1]
方立天此说诚是。
究其实,“道”观念的大量引入不自惠能一系禅宗始。中土禅宗初祖达摩的《二入四行论》已有“入道多途”、“修道行人”、“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判知无求,真为道行”等提法,[2]四祖道信以“道”为号,所撰《入道安心要方法法门》又以“入道”为修禅教法,此都以“道”为说。
尤其重要的是,禅宗诸师不仅以“道”为说,而且以“本无”、以“虚空”论“道”,从而更透显道家色彩。四祖(公元579—651年)道信称:
若初学坐禅,于一静处,真观身心:四大五阴、眼耳鼻舌身意,及贪瞋痴,若善若恶,若怨若亲,若凡若圣,及至一切诸法,应当观察,从本以来空寂,不生不灭,平等无二;从本以来无所有,究竟寂灭;从本以来清净解脱。不问昼夜、行往坐卧,常作此观,即知自身犹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空谷响。若言是有,处处求之不可见;若言是无,了了恒在眼前。诸佛法身皆亦如此。[3]
这段话后面一句论及“有”“无”,亦不无“缘起性空”之意,但讲“从本以来空寂”、“从本以来无所有”、“从本以来清净解脱”,则明显地沿袭了道家“以无为本”的形上架构。
相传曾师从道信的牛头宗创始人法融(公元594—657年)撰写有《绝观论》。[4]论作写道:
缘门起问曰:道究竟属谁?答曰:究竟无所属,如空无所依。道若有系属,即有遮有开,有主有寄也。
问曰:云何为道本?云何为道用?答曰: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也。
问曰:于中谁为造作?答曰:于中实无作者,法界性自然。
又记述:
问曰:既言空为道本,空是佛不?答曰:如是。
问曰:若空是者,圣人何不遣众生念空,而令念佛也。答曰:为愚痴众生,教令念佛;若有道心之士,即令观身实相,观佛亦然。夫言实相者,即是空无相也。
觉了无物,谓之佛;通彼一切,谓之道。
法融这里处处都以“道”称“佛”,以“虚空为道本”。在“虚空”作为“道”被披上绝对本体的位置后,便再也不取“缘门”所理解的,以“缘起无自性”为言了。[5]牛头宗的这种本体观后来就被禅宗顿教广泛地接纳。
看禅宗顿教开创者六祖惠能。惠能“得法偈”称:
菩提本无树,(www.daowen.com)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6]
这“本无”其实也就是“虚空”。杨曾文校写《敦煌新本六祖坛经》本“得法偈”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7]学界认为讲“本来无一物”为般若学,讲“佛性常清净”才属如来藏学。本书以为两句题法有别,但思想并不两立。只有以“无”为“本”,才可以确保佛性之“常清净”。“清净”实际上就是“本无”的一种诠释。如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王弼注称:“言致虚,物之极笃;守静,物之真正也。动作生长,以虚静观其反复。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率复归于虚静,是物之极笃也。”[8]老子、王弼以“虚无”为“本”,“虚无”意味着没有矛盾冲突,没有往复变化,故亦必“静”。王弼以“虚静”连属即是。禅宗与老、王的区别仅在于:“虚静”是从存在状况讲,“清净”隐含有价值取向。但是,他们都有相似的本体论建构,却是无疑的。
禅宗特别是惠能一系之所以不以“因缘无自性”说“空”,而直接赋予“空”(虚空)以绝对本体的意义,乃因为他们所指的“空”为“心”,他们要赋予“心”以绝对本体的意义。而且,正因为“心”作为本体,它“本来无一物”,本来是清净的,因之才可以说它不是“无明”,而是佛性。每个众生因为具足佛性,成佛也就是必然的。我们不难看到,正是在这一点上,如来藏学显示了与般若学的一大区别。
我们且引惠能一系的阐述。[9]
惠能说:
何名摩诃?摩诃者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若空心禅,即落无记空。世界虚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著,犹如虚空,名之为大。[10]
惠能于此即以“虚空”说“心体”。“虚空”作为“心体”与万法的关系,不是“因缘”关系,而是“含容”关系。“虚空”之“心体”因为可以“含容”万法,平等地对待万法,因而才不会落入“无记空”。但“心体”必以“虚空”为言,才切合禅旨。
尔后,荷泽神会(公元684—758年)在与礼部侍郎苏晋的问答有更明确的说明:
礼部侍郎苏晋问:“云何是大乘,何者是最上乘?”答曰:“菩萨即大乘,佛即最上乘。”问曰:“大乘最上乘,有何差别?”答曰:“言大乘者,如菩萨行檀波罗蜜,观三事体空,乃至六波罗蜜,亦复如是,故名大乘。最上乘者,但见本自性空寂,即知三事本来自性空,更不复起观。乃至六度亦然,是名最上乘。”又问:“假缘起否?”答曰:“此中不立起缘。”又问:“若无缘起,云何得知?”答:“本空寂体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缘起。若立缘起,即有次第。”[11]
在神会看来,从“缘起”来讲“性空”(观三事体空),会落入前因后果的先后次第中,所证得之“空”,亦只会是相对的,这仅属“大乘”。“最上乘”之教,乃“不立缘起”,当下证入“本自性空寂”。神会此亦以“空寂”言心体—性体。宗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评介神会荷泽宗称:
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寂知,是前达摩所传空寂心也。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缘空,不因境起。迷时烦恼亦知,知非烦恼;悟时神变亦知,知非神变。然知之一字,众妙之源。[12]
按神会是以“知”论佛性的,然也认“知”所赖之“体”为“空寂之心”。这一“空寂之心”“不藉缘空,不因境起”,无所对待,是即以“空寂”指“心”为绝对本体。
往下再看洪洲一系之黄檗希运:
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所以云佛真法身犹如虚空。[13]
但无一切心,即名无漏智。汝每日行往坐卧、一切言语,但莫著有为法。出言瞬目,尽同无漏。如今末法向去多是学禅道者,皆著一切声色。何不与我心心同虚空去,如枯木石头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应。若不如是,他日尽被闫老子拷你在。你但离却有无诸法,心如日轮,常在虚空,光明自然,不照而照。不是省力底事。到此之时,无棲泊处,即是行诸佛路,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是你清净法身,名阿耨菩提。[14]
这里,黄檗师更把无漏智、清净法身、本心,与“虚空”等同起来。以“我心心同虚空去”、“常在虚空”,为证成佛道之判准。
如果说,从“缘起”讲“性空”不具本体论意义而仅为印度佛教的一种教法,那么,直指本体之“心”为“本无”、为“虚空”,则诚然体现了佛教有取于道家本体论得以实现中国化的基本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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