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教从未公开主张杀人，并且也类似于佛教，同样禁止杀生。所以，当我们欲在摩尼教教义中探求“以杀度人”的源流时，就必须先了解摩尼教有关“杀”或“戒杀”的各种说法。

迄今所见，比较完整的汉文摩尼教经典只有三种，《摩尼光佛教法仪略》^[17]是其中之一，其“寺宇仪第五”节云：“右置五堂，法众共居，精修善业。不得别立私室厨库。每日斋食，俨然徒施，若无施者，乞丐以充。唯使听人，勿畜奴婢及六畜等非法之具。”这里所谓的“斋食”，显然是指素食。则知摩尼教规定信徒必须终生素食。

唐代兴盛于中国北方的游牧政权回纥（鹘），于8世纪70年代初正式以摩尼教为国教。《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18]的汉文部分叙述了可汗之事迹，并有相当的篇幅谈及了他引进摩尼教的过程，而摩尼教之“素食”特征，亦在此表露无遗：

可汗乃顿军东都，因观风俗败民弗师，将睿息等四僧入国，阐扬二祀，洞彻三际。况法师妙达名门，精通七部，才高海岳，辩若悬河。故能开正教于回鹘，以茹荤屏湩酪为法，立大功绩，乃曰汝傒悉德。……曰：既有志诚，任即持赍，应有刻画魔形，悉令焚爇，祈神拜鬼，并摈斥而受明教。熏血异俗，化为蔬饭之乡；宰杀邦家，变为劝善之国。^[19]

回鹘人以游牧为生，自然以肉食为主，且视“宰杀”为正常。但是改宗摩尼教后，竟至于“熏血异俗，化为蔬饭之乡；宰杀邦家，变为劝善之国”，亦即是说，人们既不再杀生，也不再吃荤，而改作素食了。尽管此说有夸张之嫌，但是至少表明，“素食”与“不杀生”乃是摩尼教的主要特色之一。

在谈及一个人如何才能入教的问题时，摩尼这样教导云：“想信奉宗教的人必须先检查他的灵魂。如果他发现他能够抑制欲望和贪婪，克制自己不吃肉，不饮酒，以及不结婚，如果他还能够不伤害水、火、树木以及一切生灵，那么就可以让他入教。但是如果他不能做到所有这些事情，那么他就不能入教。”^[20]

虽然这里所说的“入教”之人，不是指一般性的摩尼教信徒，而是高层次的信教者，即“选民”。易言之，即使吃荤、杀生的其他民众，也仍能为摩尼教所容纳，他们即是侍候“选民”的“听众”。但是，摩尼教戒荤戒杀的律令，却依然是显而易见的。“戒杀”被列在摩尼教的十大戒律中：一、禁止崇拜偶像；二、不准撒谎；三、戒绝贪婪；四、禁止杀生；五、不得通奸；六、不能偷盗；七、不作邪说；八、不行巫术；九、不对本教信仰持异议；十、办事不得怠惰^[21]。

摩尼教专门设有忏悔文，以供教徒在日常生活中有意无意地违犯了戒律之后而作忏悔时用。20世纪初在敦煌地区发现的突厥文残卷《忏悔文》^[22]便记载了对于十五种“罪过”的忏悔辞，好几条都涉及对“杀生”的忏悔，如第五条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第五，是对于五类生物所犯的罪过。

一是对于两腿人类所犯的罪过；二是对于四腿生物所犯的罪过；三是对于飞行生物所犯的罪过；四是对于水中生物所犯的罪过；五是对于腹部着地爬行之生物所犯的罪过。(www.daowen.com)

我的明尊啊，如果我们曾以某种方式引发了这五类生物——无论最大还是最小——的恐惧，或者惊吓了他们；如果我们曾经殴打或砍割他们，使之痛苦和折磨他们，乃至杀死了他们，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欠了这些生物的命，那么，我的明尊啊，我们正在祈求，希望解脱罪孽。宽恕我的罪过吧！^[23]

而在《忏悔文》的结语中，再一次提到了杀伤“五种生灵”是罪过，甚至，伤害草木也是罪孽：

我的明尊啊，我们被过失与罪孽所牵累，我们是大大的负债者。因为我们是按贪得无厌的无耻贪魔的思想、言辞和行为而做的；我们用它的眼睛看，用它的耳朵听，用它的舌头说，用它的双手拿，用它的双脚走，从而为干湿之地、五类生物及五类草木中的五明神的光明分子招致了持久的痛苦。我们就这样被过失与罪孽所牵累。^[24]

这里所说的“负债”，当即前一段引文中“欠命”之“债”的意思，故显然也仍是指因杀生而犯下的罪业。至于为何将“草木”也包括在内，是因为草木中也含有“光明分子”，而在摩尼教看来，“光明分子”即是神的化身（有关这一根本教义，下文将详细谈及）。

又如，约撰成于公元10世纪后期的一部巴拉维语（Pahlavi，即3—8世纪使用的一种伊朗语）作品《斥疑解》（Shikand-Gūmānīg Vishār），虽然旨在驳斥摩尼信仰，但在客观上则提供了摩尼的不少教谕，其中也包括戒杀的观点：

此外，有关生命（=灵魂）和躯体之性质的不同，他说道，生命（灵魂）是被束缚和囚禁在躯体内的。既然具有躯体外形的一切物质的创造者和维护者即是阿赫里曼，那么就不该生育，繁衍子孙，否则他就是阿赫里曼的合谋者，维持了人类和牲畜，强迫生命和光明返回肉体；甚至，栽种植物和谷物也是不适宜的。

此外，他们又自相矛盾地说，创造物的摧毁者也是阿赫里曼，鉴于这一原因，也不该宰杀任何生物，因为宰杀正是阿赫里曼所干的事。^[25]

按照这里所引摩尼的教导，可知摩尼教既不主张创造生灵，也不同意杀害生灵。不管怎样，上引诸说似乎都表达了这样一点：摩尼教主张戒杀，不仅不准伤害人与动物，甚至及于植物。那么，它与“以杀度人”的信仰岂非大相径庭，风马牛不相及吗？然而，在对其基本教义作仔细辨析后，我们却发现，“以杀度人”或许真有可能是从摩尼教的思想中汲取了某些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