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学者对饕餮所指的对象及其含义多有研究,各有道理。其中,孙作云、杨希枚等先生的文章分析得更为详到,探讨得更为深入。兹归纳诸学者的若干观点如次。
1.作为纹饰的“饕餮”
孙作云将饕餮纹饰的表现形式归纳为五大方面,即:第一,最普通、最常见的饕餮纹是所谓的“兽面纹”;第二,是所谓的“人面形饕餮纹”,有时候,眉、目、鼻、口、耳具备,可谓五官俱全;第三,作兽头人身或人头人身之形;第四,作兽头兽身,但绝不作四脚爬行之状,而是作人的姿态,或作跪形,即坐形——古人之“坐”法;第五,或作人面蛇身之形,虽然实例不多,但也自成一格[11]。显而易见,若按此说,则商、周器物中的相当一部分纹饰都可称之为“饕餮”了。
然而,杨希枚却认为,“饕餮”究属何种纹饰,是一个仍然未有定论的问题,他怀疑古人之说有所误解,或者至少模糊不清。其说云:宋代的《考古图》《博古图》二书所言商、周鼎上的纹饰,即由左右两具兽形躯体以头端对合而成的状如兽面的纹饰,与《吕氏春秋》描绘的“有首无身,食人未咽”的饕餮形貌几无相同之处,故二者之间并无明晰的比定关系。实际上,如果以《吕氏春秋》所言者为“饕餮”纹饰,那么,宋儒所言者就非“饕餮”;反之亦然。此外,《吕氏春秋》“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云云,或许仅仅是原作者或秦代社会的一般解释,未必是周鼎纹饰的初意,故这类“饕餮”纹饰的象征意义,其实难以确定。
宋儒之所以称商周铜器上的纹饰为“饕餮”,完全是因为误解了《吕氏春秋·先识览》而给予的一种命名。“仿佛饕餮之形”以及“后人观象立名”云云,其实揭示了很不确定的口吻,故知宋儒本身也只是模糊地认为见诸商周铜器的纹饰是“饕餮”[12]。
最明确地将“饕餮”比定于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角色的,是孙作云之说,即认为此即蚩尤。他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提出此说,后在20世纪50年代初、60年代初、80年代初的多篇探讨饕餮纹的文章[13]中一再申论,并于2003年收入《文集》,再次确认此说。其说云:第一,缙云氏即“戬云氏”,得名于黄帝灭蚩尤之事,故缙云氏之“不才子”饕餮必为蚩尤无疑。第二,饕餮义为贪叨,而缙云氏不才子之饕餮,性亦贪叨,故饕餮必为蚩尤。第三,饕餮与蚩尤都取象于蛇,饕餮实为兽首蛇身,故饕餮即蚩尤。第四,传说蚩尤造五兵,即为武器发明者,而古铜器的饕餮纹旁往往缀以刀兵之形,且其数为五,故饕餮即蚩尤。第五,饕餮纹在某一时期的作用意在厌胜辟邪,是为“畏图”;而黄帝以蚩尤图像威天下,是知蚩尤也为“畏图”,故饕餮即蚩尤。诸如此类的根据罗列了不少,颇具创见[14]。
“饕餮即蚩尤”之说也为稍后的袁珂所主张,他在注释《山海经》时,认为饕餮纹饰所描绘的形象,很可能是指与黄帝相对抗的蚩尤。盖古人称“蚩尤,天符之神,状类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戒”,这与《吕氏春秋》谓“周鼎著饕餮”之说吻合。此外,《史记》谓缙云氏之子饕餮为炎帝之裔,姜姓,而蚩尤也是炎帝苗裔,姜姓。又,《大戴礼记》谓蚩尤是“庶人之贪者”,则其品性与《山海经》之狍鸮、《神异经》等之饕餮类似。以此观之,饕餮之原型,或当是蚩尤[15]。
此外,笔者曾经认为,饕餮纹饰似乎与西方的辟邪面具有着相互借鉴的关系:中国古代器物上的饕餮纹饰,以眼、角和蛇形躯为状貌的主要特征,其含义当是趋吉避凶。这与早在亚述时期就见于西亚两河流域的胡姆巴巴(Humbaba)头像,以及据云是源于胡姆巴巴的希腊戈尔工(Gorgon)头像十分相似,所以,饕餮纹饰与西亚的辟邪面具可能有渊源关系[16]。
当然,还有不少学者认为饕餮纹饰可能是某种真实动物的艺术再现[17]。诸说之一,是以牛作为饕餮的原型,例如,李泽厚声称“基本同意它是牛头纹”[18];韩湖初称:“(饕餮)从神情和形貌上看更像牛。”[19]他如顾立雅(H.G.Greel),也将饕餮视作水牛的形象[20];亨采(C.Hentze)认为饕餮即牛头之纹,由于牛角形曲而象征着月亮,故饕餮即是月神,代表着死亡与黑暗,是光明与生命的解放者[21]。另一说是将饕餮视为虎头的纹饰。例如,冯其庸认为“它的面部是猛兽头部(我认为主要是虎头)的理想化的美术化”[22]。瓦特培里(F.Waterbury)亦称饕餮是虎的纹饰,并认为它象征日神,具有驱邪和庇护农业的职能[23]。此外,还有人认为饕餮是表达羊首、鹿首等动物的纹饰。(www.daowen.com)
2.作为族群的饕餮
杨希枚比较坚持饕餮即族群的观点,他认为,《左传》《吕氏春秋》以及《神异经》所载的“饕餮”,肯定是指早就存在的某个域外凶悍族群。尽管《史记》《山海经》和《神异经》将《左传》提及的与饕餮并列的其他三个凶族(浑沌、穷奇、梼杌)指为恶兽和怪神,但是这不足以否定饕餮是族群名的观点。
“饕餮即三苗”之说不确,盖因它源于唐以来经师的错误注解。《神异经》“其为人饕餮”之语,显然是后儒据《左传》关于饕餮凶悍习性之描述而喻指苗民,并非实指苗民即是名为饕餮的族群。
唐代以来,“饕餮本恶兽名”之说,除了源于对《吕氏春秋·先识览》之文的误解外,还起因于郭璞对于狍鸮兽文的误注,以及后世的不断附会。而所谓“服虔案:《神异经》云,饕餮,兽名”云云,十分可能是《左传正义》作者的伪造。所以,饕餮不是怪兽名[24]。
饕餮应该主要是古代民族之名称,以强悍为特征。该族所居的广原大泽,似乎即是奄蔡、康居所处的吉尔吉斯草原大泽之区。饕餮族似乎与匈奴、西戎以及塞西安人(Scythians)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可能是同一种系因与另一种系不同程度地混血而衍分出的几个族群[25]。
另有学者仍以《神异经》所言为据,认为饕餮即是“三苗”之族,乃至认为“饕餮”二字也是出于西南语言之译音。该族与上古的夏、夷、蛮、闽、狄、貉、羌等一样,都是部族的图腾标记[26]。
综上所述,“饕餮”究竟为何物,实际上依然没有定说。就大类划分而言,虽然不过生物、纹饰两种,但是细加区别,则异说甚多。例如,或言为族群,或言为个人,或言为神人,或言为怪兽;而即使同样指饕餮为族群,也还有居地之异,或谓在西南,或谓在北荒,或谓在远西。至于纹饰之说,则也有不同含义之辨。尽管如此,我们却可以从有关饕餮的种种描述中,发现它与西亚古代宗教中的神话角色“贪魔”有着共通的思想观念,从而似乎暗示了二者之间曾经有过某种交流关系。为便于进一步探讨,兹概括“贪魔”之形象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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