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谈及中国卐字之时，已经陆续涉及了它的含义。事实上，古代中国作为“字”的卐，其含义几乎完全遵照佛家之说，即，无非是佛祖的“德相”或“吉祥相”之类。然而，若再上溯至商、周以及更早的时期，中国卐形的含义则显然不能简单地以佛教之说来解释了。在此，则对中国上古时代“卐”的象征意义作一粗略的梳理。

长久以来，国内外学者（主要是国外学者）一直试图解释世界各地卐形纹饰的含义，或者致力于探讨它的最初发源地。然而，始终未能获得比较一致的结论。有关其含义的观点五花八门。有人认为是生殖器的象征符号；有人认为是雌性本原的象征；有人认为是怀孕和生育的象征；有人则认为它仅仅是古代的一种标识，或者只是一种装饰；有人认为它代表火；有人认为它代表闪电或雷电；有人认为它代表水；有人认为它是天文符号；有人则认为它象征着古代印度的四大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吠奢、首陀罗）；有人认为它是宗教性或军事性的旗帜；也有人认为它是舡鱼或章鱼的象征符号。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择其大要，可归纳成如下几类。

第一，认为卐形纹饰与性及生育的关系密切。例如，霍夫曼（M.J.Hoffman）将这一符号视作雄性本原与雌性本原结合的象征；伯德伍德（G.Birdwood）则认为这尤其是女性的象征^[20]。这类说法的主要根据是，古代不少女神像的身上或身周都有卐形符号，诸如波斯的月亮女神、野生动物女神、狩猎女神阿尔蒂米斯（在希腊神话中，该女神乃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孪生姊妹；又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月神狄安娜）、希腊的主司婚姻和夫妻恩爱的女神以及孕妇与产妇的救助女神赫拉（相当于罗马女神朱诺）、希腊的丰产与农业女神及婚姻保护女神德美特（相当于罗马的刻瑞斯女神）、腓尼基神话中的月神、丰产女神及性爱女神阿斯塔尔塔（相当于罗马的阿佛洛狄忒女神）等女神的形象中，经常可以见到卐形纹饰。

持此说者的另一个“有力证据”，则来自特洛伊遗址中发掘到的一尊女神像。是为施利曼博士在特洛伊第三城（即所谓的“火烧城”）中所见，乃是一座铅质偶像，被学者们称为“迦勒底的阿尔蒂米斯·娜娜”（娜娜，Nana，乃是古代两河流域所崇拜的女神），当是因其身份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阿尔蒂米斯女神。卐形纹饰清楚地置于女神私部的正中。亦即是说，“卐”为女神生殖器的标志，是生育和繁殖力的象征。

第二，认为卐形与雷电等自然现象关系密切。或以为，卐形象征着暴风雨或雷电，因为就外观而言，卐形恰好是两个Z交叉在一起；而Z则往往用作为闪电的符号。这是西方人从象形的角度，对卐形起源所作的解释。另一方面，有些中国学者也根据中国的古文字，认为卐形应当源出于雷、电。例如，“电”字在甲骨文中作“”，旨在描绘出电光曲曲折折伸延之状；今“雷”字在甲骨文中则作“”，乃是在“电”的基础上加上表示雷声的符号。而这样的象形字，均与卐之形状相似，因此，卐形之源恐怕当出于雷电。

格雷格曾说，卐形是整个大气现象的象征符号，或者即是控制整个大气现象的神灵的表征。而在这些气象和神灵中，雷电及雷电神则是最典型的代表。例如，印度的因陀罗（Indra，原为雷雨之神，后来发展为战神，手持金刚杵，其武器有钩子和网）、古日耳曼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托尔

（Thor，南日耳曼称Thonor，雷电之神兼战神，手执雷槌）、斯拉夫人的佩隆（Perun，雷神与战神；他常以善神的面目出现，在春天带来雷、电，用雨水浇灌土地，然后又驱散乌云，让太阳照耀大地）、皮拉斯基人（生活在地中海东部诸岛上的史前人）和希腊人的宙斯（最高天神，众神和万民的君父，主宰一切天象，首先是雷电），以及拉丁民族的朱庇特（首先是光明之神；并是雨神，决定农人的丰歉；雷则是其意志的表现，雷电所击之处被认为是神圣之地）等等，都是时或制造雷电、时或提供雨水的神祇。卐形纹饰则是其显著的标志之一^[21]。

第三，认为卐形纹饰与火关系密切，例如，将卐视作火神的象征符号。印度的火神阿耆尼（梵文Agni，意译为“火”）便是突出的例子。布尔诺夫说道，在早期雅利安人中间，人们利用火钻取火。这种火钻的形状即是后世卐形的原型。火钻系由两根木条构成，称之为arani。木条的每个尾端都稍呈弯曲，亦即略见粗大，以便于用钉子钉住四端，把木棍固定。在两木条的交叉处，开有一个小窝或一杯状小孔，其内塞入一根状如矛头的小木棒，称为Pramantha。用绳子绕住小木棒，猛烈旋转，便会生出火来^[22]。

布尔诺夫并引了《吠陀》中的一段颂词，强调所谓的arani与火神阿耆尼的密切关系：

阿耆尼，您是圣贤，您是祭师，您是国君，

您是献祭之父以及祭典的保护神。

我们委托您不断攀登向上，

作为信使，将我们的颂诗和祭品送入天堂。

您起源于三位一体，

来自大气，来自水，来自神秘的火钻阿拉尼（Arani）。

他还引《吠陀》中关于圣火之神的传说道：“年轻的女王，即火母，在其胸中神秘地藏着王室的婴孩。她是通常称之为Arani的民族中的一位妇女，而Arani乃是通过摩擦而产生火的木质器具，亦即卐（Swastika）。”显然，他将火钻（Arani）与卐形等同起来，或者将前者视作后者的原型。

第四，认为卐形乃是太阳的象征符号。即，卐形乃是用图形来象征性地表达向四方放射光芒的太阳。大多数古代民族均以圆圈表达太阳，并以向各方发射的曲线或虚线表示其光芒。逐步简化后，其光芒则往往成为作十字形的四条线。也许，为了强调太阳周而复始的圆周运动（在古人看来，太阳是绕着地球旋转的），这四条射线多向同一方向弯折。于是，就产生了卐形。

达尔维拉从四个方面比较具体地论证了这一“卐形之义源于太阳”的观点^[23]。

（甲）从外形上看，卐形的四臂分明代表运动着的太阳光芒。有时候，卐形之臂会演变成五条、六条等，但是它之象征太阳，则往往更为明显地揭示出来。

（乙）所谓的“三肢纹”清楚地体现了卐为太阳之符号。见于塞尔迪贝里亚（Celtiberia，古西班牙的一地区名）一枚钱币上的典型三肢纹，中央一圆，上饰人脸，是为拟人化的太阳；人脸上放射出的三条弯折大腿则象征太阳的运动。之所以使用三腿，是旨在表达太阳一天中三个不同时间的运动位置：清晨、正午、傍晚；若使用四腿，则旨在表达太阳在一年四季中的四个不同的运动位置：春分、夏至、秋分、冬至。(www.daowen.com)

（丙）卐形纹饰频繁地与太阳或者太阳神同时出现。阿波罗为希腊神话中的著名太阳神，卐形纹饰则经常出现在阿波罗神像或与其有关的器物上。这类例子甚多。最经常与卐形一起出现在画面上的则是日盘。这两种纹饰简直称得上“形影不离”，它们成双作对地见于各种古代器物上。这类例子普遍见于希腊人、罗马人、凯尔特人、印度人、中国人及日本人中。

（丁）很多证据表明，“卐”与“日”可以直接互换。印度乌贾因（Ujain，今中央邦西南部的城市）和安得拉（Andhra，今濒临孟加拉湾的邦）的古钱币上，始终存在着卐形与日盘相互更易的现象。另外，珀西·加德纳曾经发现一枚色雷斯梅塞姆布里亚城的钱币，钱币上所镌该城的希腊文城名为Mesembria，它可以意译成“正午城”或“日中城”^[24]。（马克斯·缪勒则释之为“南方城”或“太阳城”）。但是，该城的其他一些同类钱币上，题铭则不完全用字母表示，而是部分地代之以图形，即，城名作MEΣ卐，也就是用卐形纹饰代替了“日（太阳）”。因此，卐形纹饰与太阳的等同关系卓然可见。

上面所引的，乃是国外学者在主要研究域外卐形基础上而作出的某些结论。那么，就中国古代的卐形而言，其象征意义是什么呢？我认为，它主要是作为太阳的象征符号。

在中国，最直接、最清晰地将“卐”等同于“日”的例证，似乎要迟至唐代武则天时期才出现。武则天僭位之后，不断创造新字，而“日”“月”“星”之类的文字，也都被象形的图形文字所取代。她以“”为星，以“”为月，以“”为日。显而易见，卐形完全等同于太阳。当时的《冯善廓造浮图铭法门寺碑》《涅槃经信法寺碑》《潘尊师碣获嘉县浮图铭王仁求碑》《梁师亮墓志铭小石桥碑》等碑铭，均将“日”字镌刻为“”字。

∑尽管武则天之大量使用卐，似乎表明系受佛教影响所致，但是实际上，卐形等同于太阳的观念，早在中国的上古时代就形成了。因为中国古文中“日”字的基本结构，便大致相当于“卐”。

卐与太阳的关系，比较清楚地体现在金文中的“明”字上。如图6所示，乃是见于古代青铜器上的“明”字。这些“明”字中的“日”傍，均在大致圆形的日盘内添上卐状纹饰，或作三臂，或作五臂。其义似乎旨在表达烈日发出的焰苗或光芒，其中，a例更似所谓的“三肢纹”，亦即标准卐形的演变型。足见“卐”与“日”早就具有等同关系。

图6　金文中的四例“明”字

另一个例证见于古“冏”字。“冏”乃“”的俗字，《说文》谓“”为窗牖的象形字，恐误。按“冏”字有“光”之义（李善注《文选》木华《海赋》“望涛远决，冏然鸟逝”句时引《苍颉篇》云“冏，光也。”），还有“明”之义（《广雅·释诂四》：“冏，明也。”）。而“明”的古义之一即是“太阳”，《礼记·礼器》谓“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可证。因此，“冏（）”的本义似乎应是“发光的太阳”。若再证之以金文，则此说当更确。图7所示者，乃是见于戈父辛鼎上的“冏”字。这是在圆盘内添上四条生自边缘的短曲线，状如火球的光焰。如果将诸线在中央作十字形连接，则显然可以构成比较标准的卐形。此字进一步密切了卐形与太阳的关系。

图7　戈父辛鼎上的“冏”字

又，常见于商周青铜器上的所谓“火纹”（旧时称作“涡纹”或“圆涡纹”），也清楚地体现了卐形与太阳的密切关系。有的学者断定，火纹即是太阳的标志^[25]。此说甚确。因为，将太阳视作天上之火或者“火精”的观念，很早就流传于民间了。《后汉书·荀爽传》云：“在地为火，在天为日。”《淮南子·天文训》云：“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所以，古代器物上所饰的火纹，显然多应是太阳的表征。

图8所示，是个很好的例证。这是秦代瓦当上的图饰，共有四鸟，两两相对，中间各夹一个饰有三条弧线的火纹。此瓦当被称为“双凤朝阳瓦当”，甚为确切。两鸟之间的火纹无疑即是太阳的象征。

火纹不但使用普遍，而且经历的时间相当长。青铜器上最早的火纹见于二里头文化期的斝有腹部。商代早期，火纹已很普遍，斝的腹部、柱上均装饰之。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火纹以鼎、簋的腹部为多。西周中期起，单个火纹的外圈常围以各种形式的雷纹。到春秋战国时代，单个火纹有极为华丽者。总之，火纹的持续时间很长，从二里头文化期直至战国，始终没有间断过。图9所示，是见于殷周时期“麟纹豆”上的部分火纹，它四臂交连于中央的小圆点，作弧形向左旋转，显为典型的卐形。

图8　秦代“双凤朝阳”瓦当

图9　殷周时期“麟纹豆”上的火纹

从上述数例中已足以看到，在中国古代，尤其是上古时期，卐形主要作为太阳的象征。这固然与见于域外的某些卐形的含义相异，却也与其主要的一类含义相同。所以，中国上古时期的“卐”仍然存在着曾与域外的同类纹饰有过相互交流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