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现存的史料记载,“和亲”之始是在西汉第一代帝君汉高祖的执政时期。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先从这一实例开始考察。
公元前3世纪的最后十年内,正值秦王朝末期,楚、汉逐鹿中原,以及西汉初建,社会经济残破,国力空虚之时,故而以蒙古高原为主要根据地的匈奴游牧人勃然兴起,在冒顿单于的统率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控弦之士数十万,非但称雄于漠北,还有南下觊觎中原之心。高祖六年(前201年)秋,匈奴大举进攻马邑,马邑守将韩王信降,匈奴遂引兵南攻太原,抵达晋阳。翌年冬,高祖御驾亲征,却中了冒顿的诱敌之计,乃至被围于平城的白登山[3]。无奈之下,陈平往见冒顿之妻(匈奴称“阏氏”),声称汉廷已准备将绝色美女献给单于,以换取匈奴之撤围。而冒顿日后必定宠幸中原美女,疏远阏氏,故不如请阏氏先说动单于解围,以免中原美女被单于所得。陈平巧妙地利用了阏氏的妒忌心理,才使得被围七日的高祖侥幸脱险[4]。
正是在“冒顿单于兵强,控弦四十万骑,数苦北边,上患之”的形势下,娄敬才建议“和亲”的。他要高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吕后所生),即所谓的“嫡长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并且每年馈送大量财物,以求暂保边界安宁。对此举措的效果,娄敬作了最乐观的估计:“彼知汉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外孙为单于。岂曾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哉?可毋战以渐臣也。”[5]
显而易见,娄敬(后被高祖赐姓刘,故亦称刘敬)为了说动高祖同意和亲,已经尽其所能描绘了美好的前景。然而,其中却包括了许多不确定因素:长公主嫁单于之后,一定能成为“第一夫人”——阏氏?她一定能生儿子?若生儿子后,一定能继位为单于?即使为单于后,一定能不与外祖父对抗?又,娄敬既知匈奴“未可以仁义说也”,又怎能要求他们日后一定遵守中原汉人的传统道德礼仪?
如此等等的问题,表明娄敬所言之“利”,恐怕不过是一厢情愿和自我安慰而已。其实质只是以中原皇帝的嫡生女儿为人质,以保证每年有大量财物贿遗匈奴;此外,匈奴也足以利用这层“亲谊关系”,增强自己在域外诸国中的政治地位。从娄敬在献计前就估计到“恐陛下不能为”,以及高祖最终只“取家人子为公主,妻单于”这些事实来看,这次和亲只是勉为其难的无可奈何之举,将它视之为中原王朝屈辱性的权宜之计,一点也不过分。
再看这次和亲的实际效果。高祖以宗室女为“长公主”,遣娄敬赴匈奴结和亲,时在九年(前198年)冬天。由于冒顿得到了大批絮、缯、酒、米、食物,并与汉“约为昆弟”,故稍为收敛扰边之举。不过,匈奴仍然支持叛奔匈奴的中原诸侯,以致中原王朝的北方边境依然得不到安宁。
高祖于十二年(前195年)四月去世,惠帝继位,而实际掌权者则是其母吕后。此时距初建和亲之日不过数年,但冒顿单于的咄咄逼人之势却暴露无遗。他致书吕后,公然调戏侮辱,竟称:你无丈夫,我今独居,不如两相结合,互通有无。吕后本非懦弱之辈,却在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居然低声下气地复以一信,自谓“年老体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因此不足以配单于;另外再赐御车二乘、马二驷,表示敬意[6]。而惠帝三年(前192年)春“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冒顿单于”的和亲,便是在这一背景下进行的。中原朝廷如此忍辱负重,充分显示出其“和亲”乃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国策”;同时也表明,匈奴始终保持着强大的军事压力,完全没有对中原王朝真正地执“昆弟”或“子婿”之礼,甚至依然寇侵不断。
在此后的十年中,相对而言,北方边界较为宁静,但是至吕后五年(前183年)以降,则又见匈奴寇边的记载:高后五年九月,汉发兵北地备胡;六年六月,匈奴寇狄道,攻河阳;七年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余人。
可以推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汉文帝才于继位(前180年)后即与匈奴再修和亲。然而,匈奴的右贤王却在三年五月又入侵河南地,杀掠吏民,肆意盗寇。文帝责备匈奴不守旧约,一面接受汉廷的厚重馈赠,一面寇侵汉地,骚扰边民,于是下令发兵击匈奴,丞相灌婴亲率八万车骑,将匈奴右贤王击退出塞。翌年,单于致书文帝,表示愿意接受此前汉廷提出的和亲建议;同时,则宣告西域二十六国已为匈奴所得,“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显然兼含威慑之意。文帝征询大臣们的意见后,认为匈奴新破月氏等,势力正盛,不可与之战,遂定和亲之策,以诸侯王之女为公主,遣宦者中行说前赴匈奴结和亲[7]。(www.daowen.com)
然而,汉王朝并未因此获得真正的和平,其时匈奴仍旧频繁侵盗北方边境,文帝不得不大量增加戍边军队,从而导致当地的粮食供应不足[8]。至十四年(前166年)冬,匈奴老上单于更率十四万骑大举入寇,攻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侯骑直抵雍甘泉。此事令文帝不胜恼怒,乃至竟欲御驾亲征。匈奴人在塞内逗留一月有余,始被汉军逐出[9]。此后边患不断,汉王朝疲于边境守备。
史载文帝后元二年(前162年)六月又与匈奴和亲,这是再一次屈辱的“城下之盟”。《通鉴》载云:“匈奴连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郡万余人。上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与匈奴和亲。”[10]又,文帝宣布和亲的诏书称:“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今单于返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11]
显然,文帝后元二年的和亲,也是迫于匈奴的频繁寇侵,才不得已而为之的。“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一方面描绘了中原使者接二连三出使匈奴的“盛况”,同时也暗示了汉廷急于求和的焦急心理。此时,究竟哪一方处于外交上的劣势,自不待言。翌年,老上单于卒,其子军臣单于立,汉廷便与之再结和亲。然而,匈奴似乎并未如文帝诏书所言,“返古之道”,就在军臣单于继位后岁余(后元六年),即绝和亲,大举进犯上郡、云中,杀略甚众,迫使汉军调兵遣将,赶赴边境,甚至调集三军而保卫京师,事态之严重可见一斑。
景帝继位后,于元年(前156年)遣御史大夫青翟赴代下与匈奴和亲;次年秋天也有和亲之举;五年(前152年),遣公主嫁匈奴单于;中元二年(前148年),因匈奴入寇燕地,故绝和亲;中元六年(前144年)六月,匈奴大举侵犯上郡;后元二年(前142年),匈奴又寇雁门。总的说来,景帝在位的十五年间,仍与匈奴保持着传统的“和亲”关系:通关市,赠财物,遣公主。匈奴寇边侵扰的程度虽较文帝时代有所缓和,但仍不能完全保持和平往来。
至于武帝继位(前141年)之初,则也承袭先辈旧制,“明和亲约束,厚遇亲市,饶给之”。然而匈奴却得寸进尺,依然频岁扰边,武帝在元光元年(134年)对朝臣们所说的一番话足以体现这一点:“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贿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境数惊,朕甚悯之。”[12]是知若一味迁就求和,反而会助长对方有恃无恐的嚣张气焰。
基于上引史实,我们不难看到,由汉高祖首倡,经惠帝、高后,延续至文、景时代的“和亲”之策,只是在敌强我弱情况下,中原王朝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是带有屈辱性的缓兵之计,其效果只是获得短暂的喘息机会,或者稍为减轻受到侵扰的程度;而其代价,却是大量金银财帛的流失,以及国际地位的降低,并且,很可能诱发对方更强烈的欲望,反而强化了境外诸族以武力相威胁的信念。
如果说,汉初诸帝由于和亲而减少了对外的军事活动,从而赢得时间,搞好了国内建设,那么,文帝时代贾谊的一番陈说,也足以揭示出这种“和亲”也还有不少负面影响:“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甲胄而睡。……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13]
贾谊作为“和亲”政策实施最盛时期的同时代政治家兼学者,应该能够掌握足够的事实,其见解也不致有太大失误。由此看来,西汉初期与匈奴的这些“和亲”,至多利弊各半而已。后世有些学者对它的过高评价,似乎并不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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