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二十章。
【原文】
告子曰:“性,犹杞柳[1]也;义,犹桮棬[2]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3]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译文】
告子说:“人性就像杞柳树,义理就像杯盘。用人性实行仁义,就像把杞柳树制成杯盘一样。”
孟子说:“您能够顺着杞柳树的本性制成杯盘吗,还是要毁伤杞柳树的本性按自己的意思去制杯盘呢?如果要毁伤杞柳树的本性才能制成杯盘,那是否意味着您也要毁伤人的本性才能实行仁义呢?引导天下的人一起损害仁义的,一定都像您这么说!”
【原文】
告子曰:“性犹湍[4]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5]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6];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译文】
告子说:“人性就像湍急的水流,在东边决堤就向东流,在西边决堤就向西流。人性本无善恶之分,就像水并不都是东西流向一样。”
孟子说:“水确实不固定向东流或是向西流,但它难道没有向上或向下的趋向吗?人向善的本性,就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人没有不向善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现在就说水吧,拍打它可以溅得很高,高过额头;用戽斗抽水,可以把它引上高山。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是情势使它这样的。人也会因为受到外界的不良影响,丧失善良的本性,从而为非作歹,这是同样的道理。”
【原文】
告子曰:“生之谓性[7]。”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译文】
告子说:“天生的属性叫作天性。”
孟子说:“天生的属性叫作天性,就像一切东西的白色都称作白吗?”
告子答道:“是的。”
“白羽毛的白,犹如白雪的白;白雪的白,犹如白玉的白吗?”
告子答道:“是的。”
“那么,狗的天性犹如牛的天性,牛的天性犹如人的天性吗?”
【原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8]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9]秦人之炙[10],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译文】
告子说:“食欲和性欲,都是天性。仁,是人的内在思想,不是外在的东西;义,是人的外在行为,不是内在的东西。”
孟子说:“根据什么说仁是内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呢?”
告子说:“他年长,我便以对待长者的态度对待他,对待长者的态度并不是我本来就有的;就像某件东西,因为它是白的,我才把它看作是白颜色的,白的印象产生于外物的白颜色,所以说是外在的。”
孟子说:“白马的白和白人的白没有什么区别,不知对待老马的态度和对待老人的态度是否也没有区别呢?况且你所说的义是指长者呢,还是指对待长者的态度呢?”
告子说:“是我的弟弟我就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我便不爱,这是以我为喜爱的主体,所以仁是内在的东西。尊敬楚国的长者,也尊敬我自己的长者,这是由于被尊敬者年纪大,所以义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喜欢吃秦国人的烤肉,与喜欢吃自己的烤肉没有什么区别。万物皆通一理,那么喜欢吃烤肉的嗜好也是外在的东西吗?”
【原文】
孟季子[11]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12],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13]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14],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译文】
孟季子问公都子:“为什么说义是内在的东西呢?”
公都子答道:“恭敬发自我的内心,所以说它是内在的东西。”
“本乡有人比你大哥还大一岁,那你恭敬谁?”
公都子答道:“恭敬哥哥。”
“如果饮酒先给谁斟酒?”
公都子答道:“先给本乡长者斟酒。”
“其实你心里恭敬的是自己的大哥,而斟酒却先敬那个本乡长者,可见义是外在的东西,不是发自内心的。”
公都子无言以对,便向孟子讨教此事。
孟子说:“是恭敬叔父呢,还是恭敬弟弟?他会说:‘恭敬叔父。’再问:‘如果弟弟做了受祭的代理人,那又该恭敬谁呢?’他会说:‘恭敬弟弟。’你便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要恭敬叔父呢?’他会说:‘是因为弟弟所处的地位不同。’你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所处地位的不同,平常应该恭敬哥哥,而在特定的场合应该恭敬本地长者。’”
孟季子听到了这番话,便又说:“敬叔父也是恭敬,敬弟弟也是恭敬,都是外在的,不是发自内心的。”
公都子说:“冬天喝热水,夏天喝凉水,那么饮食也是外在的吗?”
【原文】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15]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16],好是懿德[17]。’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译文】
公都子说:“告子说:‘人本没有善恶之分。’有人说:‘人性可以使它善良,也可以使它不善良。因此周文王、周武王为政,百姓人人向善;而周幽王、周厉王为政,百姓飞扬跋扈。’也有人说:‘有些人本性善良,有些人本性不善良。所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依然有暴民,而瞽瞍这样不好的父亲,却有舜这样的好儿子;纣是那样暴虐无道,作为侄儿,又当了国君,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的贤臣仁人。’您现在讲‘人性本善’,那么他们说的都错了吗?”
孟子说:“至于上面这些人的本性,是可以使它善良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人性善良。至于那些不善之人,他们为非作歹也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性。同情之心,人人都有;羞耻之心,人人都有;恭敬之心,人人都有;是非之心,人人都有。同情之心,属于仁;羞耻之心,属于义;恭敬之心,属于礼;是非之心,属于智。仁、义、礼、智,并不是外界赋予我的,而是我与生俱来的,只不过未曾思索探求罢了。所以说:‘只要探求,就能得到;一旦放弃,便会丧失。’人们之间是有差别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则差了十万八千里,原因就在于没有充分发挥他们的天性。《诗经》中说:‘上天生育众民,事物都有它们各自的规律。人人自有常性,追求美好品德。’孔子说:‘作这首诗的人,很懂得这个道理啊!所以万事万物必有一定的法则,顺应自然法则、充分发挥人的天性,那么大家都会追求美好的品德。’”
【原文】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18];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19],播种而耰[20]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21],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22],我知其不为蒉[23]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24]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25],天下莫不知其姣[26]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27]之悦我口。”
【译文】
孟子说:“年成好的时候,少年子弟大多懒惰,年成不好的时候,少年子弟大多横暴,并不是因为他们和大众的本性不同,而是因为环境使他们的人性堕落了。现在我们以大麦为例来解释这个道理,播种之后用土掩盖种子,如果土质一样,种植时间又相同,便会蓬勃生长,到了夏至的时候,便成熟了。产量即使有所不同,那也是由于土地肥瘠、雨水多少、人力勤惰不一样造成的。所以同种事物没有显著差别,为什么偏偏对人类就产生怀疑呢?圣人也跟我们是同类。所以龙子说:‘不知道脚的大小去编草鞋,我肯定不会把它编成筐子。’草鞋都是相似的,因为天下人的脚大体相同。每个人的口味都有相似之处。易牙早就弄清了人们的口味。假使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就像狗、马与我们人不属于一类那样,那么天下的人何必都追随易牙的口味呢?说到口味,天下的人都希望以易牙为标准,这是天下人的口味大体相似的缘故。耳朵也是这样。说到音乐,天下的人都希望以师旷为标准,这是天下人的听觉大体相似的缘故。眼睛也是这样。说到子都,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貌美。不知道子都貌美的,都是盲人。所以说:每个人的口味都有相似之处,人们对音乐的喜好都有共同点,每个人对美的评价都有类似的标准。说到心,偏偏就没有相同之处吗?心的相同之处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早就懂得了我们心中相同的理,相同的义。所以理义愉悦我们的心灵,就如同牛羊猪狗的肉适合我们的口味一样。”
【原文】
孟子曰:“牛山[28]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29]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30]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31],则其旦昼[32]之所为,有梏亡[33]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惟心之谓与?”
【译文】
孟子说:“牛山的树木原本很茂盛,因为它长在大都市的郊外,经常有人去牛山伐木,牛山的树木还能那么茂盛吗?当然,它日日夜夜还在生长,雨水露珠还在不断滋润着它们,在人们不伐木的时候树木也抽枝生芽,无奈又有人在牛山牧牛放羊,以致牛山就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山。人们看见那光秃秃的样子,以为这山不曾长过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性吗?在一些人的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吗?他们之所以丧失善良之心,就像用斧子伐木,天天砍伐它,怎么能让它茂盛呢?他们白天夜间萌发的善心,天刚亮时接触到清明之气有所激发,这样他们的爱憎就接近普通人了。然而第二天的所作所为,又使这一点点难得的善心受束缚而丧失殆尽。一次又一次地束缚,那么夜间心里产生的善念便不能存在;夜间心里产生的善念不能存在,那便跟禽兽相距不远了。人们见他行同禽兽,便以为他未曾有过善良的天性,难道是人的本性如此吗?因此可以说,如果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如果失去了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孔子说:‘把握住它,它就存在,放弃它,它就会消失;出入若没有一定的时间,就无法掌握它的行踪。’这说的是人心吧!”
【原文】
孟子曰:“无或[34]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35]之为数[36],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37]将至,思援弓缴[38]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译文】
孟子说:“王不聪明不足为怪。即使是天底下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晒它一天,冻它十天,也没有能再生长的。我拜见王的次数太少了,我退居在家,对他太冷淡了,他即使有点善念,我又能把他刚萌发出的善念怎么样呢?比如下围棋作为一种技术,只不过是小技术;如果不专心致志地学,也学不好。弈秋是全国的下棋能手。假使让弈秋教两个人下棋,其中一个人专心致志学棋,生怕漏掉弈秋的每一句话,另一个人虽然也在听讲,而心里却总在想着:有只天鹅快要飞来了,我要拿起弓箭把它射下来。虽然他和那个专心听奕秋讲课的人一起学棋,成绩却远远不如人家。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不如人家吗?当然不是这样。”
【原文】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39]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40],得之则生,弗得[41]则死。呼尔[42]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43]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向[44]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译文】
孟子说:“鱼是我想要的,熊掌也是我想要的,如果不能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便舍弃鱼而要熊掌。生命本是我想要的,义也是我所需求的,如果不能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便牺牲生命而取义。生命本是我想要的,但我还有比生命更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不做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本是我所厌恶的,但我所厌恶的还有超过死亡的东西,所以有的祸患就不躲避。假使人们最珍惜的东西莫过于生命,那么凡是可以求生的手段,哪有不用的呢?假使人们厌恶的莫过于死亡,那么凡是可以避祸的事情,哪有不去干的呢?如此行事就能求生,有的人却不采用;如此行事就能避祸,有的人却并不去干。由此可知,有的东西比生命更宝贵,有的东西比死亡更可憎,不仅仅是贤者有这种信念,人人都有,不过贤者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至死不渝。一筐饭,一碗汤,能得到就生存,得不到便饿死。用轻蔑的态度呼喝着给人,就是饥饿的路人也不会接受;用脚踏了再给人,连乞丐也不屑一顾。万钟的俸禄如果不弄清楚是否合于礼义便欣然接受,这万钟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是为了建造豪华的住宅,为了供养妻妾享乐,为了施舍穷困朋友而使那帮穷朋友对我感恩戴德吗?平素宁肯去死也不愿意接受的,现在为了豪华的住宅而接受了;平素宁肯去死也不接受的,现在为了享有妻妾的侍奉却接受了;平素宁肯去死也不接受的,现在为了穷困朋友感激自己而接受了。这些不是都可以止而不受吗?这样做就是丧失了人应有的羞恶之心。”
【原文】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仁,是人的心灵;义,是人应选择的道路。舍弃应走的路不走,丧失了善良的心灵而不懂得去寻找,真是可悲啊!一个人,鸡和狗走失了,便晓得去寻找;丢了做人的良知,却不晓得去寻找。做学问没有什么其他的秘诀,把那丧失的良知找回来就可以了。”
【原文】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45],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译文】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的无名指,弯曲而不能伸直,不疼痛也不碍事。如果有人能使它伸直,哪怕千里迢迢跑到秦国、楚国求治都不以为远,因为他的手指和常人的不一样。手指头不如别人,倒自知厌恶;而心灵不如别人,竟不觉厌恶。这叫作不懂轻重缓急。”
【原文】
孟子曰:“拱把[46]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译文】(www.daowen.com)
孟子说:“一小把粗的桐树、梓树,人们如果要使它生长,都懂得如何培育它。对于自己的身心,却不懂得如何培养,难道爱护自己还不及爱护桐树、梓树吗?不用心思考到了极点。”
【原文】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47]。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48],养其樲棘[49],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50]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51]为尺寸之肤哉?”
【译文】
孟子说:“人们爱护身体的每一部分,因此也保养身体的各个部分。没有一尺一寸的肌肤不爱护,也就没有一尺一寸的肌肤不保养。考察他养护得好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只看他所注重的是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就可以了。人体的各个部分有大小轻重之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次要部分损害重要部分。只保养小部分的是小人,注意保养大部分的是君子。假如有一位园艺师,放弃他所种植的梧桐、楸树,却去培养酸枣、荆棘,那他就是个愚蠢的园艺师。如果有人只养护他的一个手指,却损伤了肩膀脊背,而自己却毫不知情,那他真是糊涂透顶的人。只讲究吃喝的人,人们都鄙视他,因为他贪小而失大。讲究吃喝也不应算是过失,然而吃喝难道仅仅是为了饱口福、填肚皮吗?”
【原文】
公都子问曰:“钧[52]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53]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54]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译文】
公都子问道:“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是君子,有的人是小人?”
孟子回答说:“满足身体迫切需要的是君子,顺从身体无关紧要的欲望的是小人。”
公都子又问道:“同样是人,有的人满足身体迫切的需要,有的人顺从无关紧要的欲望,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说:“耳朵、眼睛这类器官不会思考,因此容易为事物所蒙蔽,它一旦与外界事物相接触,便被引向歧途。心是用来思考的,思考便有所收获,不思考便一无所获。这是大自然赋予我们人类的,首先发挥心的主宰作用,那么就不会受次要器官的侵扰摆布了。之所以有人能成为君子,原因就在这里。”
【原文】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爵位等级有与生俱来的,也有通过人为努力争取到社会爵位等级的。仁、义、忠、信,乐于行善而不知疲倦,这是与生俱来的爵位等级;公、卿、大夫,这是人为的爵位等级。古代的人注意修养与生俱来的等级,而人为因素决定的社会等级也会随之而来。现在的人修养那天然等级,是为了追求社会等级;一旦得到了社会等级,便抛弃天然等级,简直糊涂透顶,最后只会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原文】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55]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56]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57]也。”
【译文】
孟子说:“希望尊贵,这是人们共同的心愿。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尊贵的东西,只是没有深思罢了。别人所给予的尊贵,不是真正的尊贵。赵孟能使一个人尊贵,也能使这个人卑贱。《诗经》说:‘美酒已经陶醉,仁德已很富足。’这是说仁义美德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美酒佳肴;自己美名远扬,也就不羡慕别人的锦绣华服了。”
【原文】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58]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仁能战胜不仁,就像水能战胜火一样。现在行仁的人,就像想用一杯水去扑灭一车柴草的烈火一样;火扑不灭,便说水不能战胜火,这就更加助长了那些不仁的人,结果所行的一点点小仁也不复存在了。”
【原文】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59]。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五谷是粮食作物中的好品种,假如不成熟,还不如米和稗子。同理,仁,也要讲究成熟。”
【原文】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60];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61]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译文】
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拉满弓;学习的人也必定努力拉满弓。高明的木工师傅教导人,一定要求学徒循规蹈矩,学习的人也一定要按师傅要求的去做。”
[1] 杞(qǐ)柳:一种树木,可以制作杯、盘等。
[2] (bēi)(quān):木制的饭器。
[3] 戕(qiāng)贼:损害。
[4] 湍(tuān):水流很急。
[5] 信:诚、实、真的。
[6] 颡(sǎng):额头,脑门子。
[7] 生之谓性:天生的素质叫本性。
[8] 异于:这个“异于”可能是衍文,在这里没有意义。
[9] 耆:通“嗜”。
[10] 炙(zhì):烤肉。
[11] 孟季子:人名,其人不详。
[12] 尸:古代祭礼仪式中受祭的代理人。
[13] 庸:平时,平常。
[14] 汤:热水。
[15] 铄(shuò):原义是熔化金属,这里引申为授予、赋予。
[16] 秉彝:秉,掌握。彝,常、规律。
[17] 懿(yì)德:懿,美。懿德,美德。
[18] 赖:同“懒”。
[19](móu)麦:大麦。
[20] (yōu):破碎土块和平整土地的农具,这里是用这农具使土覆盖种子。
[21] 硗(qiāo):土地坚硬,不肥沃。
[22] 屦(jù):草鞋。
[23] 蒉(kuì):用草编的筐子。
[24] 易牙:齐桓公的宠臣,名巫,字易牙。擅长烹调,是古代懂得口味的人。
[25] 子都:古代的美男子,可能是郑庄公时的公孙阏,字子都。
[26] 姣(jiāo):美好。
[27] 刍豢:泛指家畜。
[28] 牛山:山名,在齐国都城临淄县南。
[29] 蘖(niè):树木砍去后又长出的新芽。
[30] 濯濯:没有草木,光秃秃的样子。
[31] 几希:几,同“岂”。几希,不远、没多远。
[32] 旦昼:第二天白天。
[33] 梏(gù)亡:梏,拘禁、束缚。梏亡,因受束缚而消亡(消灭)。
[34] 或:同“惑”,疑惑。
[35] 弈(yì):围棋。
[36] 数:技术、技巧。
[37] 鸿鹄(hú):天鹅。
[38] 缴(zhuó):生丝制的绳子,系在箭上。
[39] 辟:同“避”。
[40] 一豆羹:豆,古代食器,高足的盘子。羹,羹汤。一豆羹,一碗汤。
[41] 弗得:不得,得不到。
[42] 呼(hū)尔:呵斥,吆喝。
[43] 蹴(cù)尔:用脚踏、踢。
[44] 向:一向,平素。
[45] 信:通“伸”。
[46] 拱把:拱,两手相合。把,一手自握。拱把,指一小把、一小掐。
[47] 贵:重要。
[48] 梧(jiǎ):梧,即梧桐树。,即楸树。
[49](èr)棘:樲,酸枣。棘,荆棘。
[50] 狼疾:同“狼藉”,杂乱,引申为糊涂。
[51] 适:通“啻”,只,仅仅。
[52] 钧:同“均”,同样。
[53] 官:器官,这里指器官的功能。
[54] 此:这。有些版本作“比”,恐误。
[55] 赵孟:晋国正卿赵盾,字孟,所以他的子孙都称赵孟。
[56] 愿:羡慕。
[57] 文绣:古代具有一定爵位的人穿的衣服上绣有花纹。
[58] 与:帮助、助长。
[59] 荑稗(tí bài):荑,稗类的草。稗,稗子,低产谷物。
[60] 彀(gòu):把弓拉满。
[61] 诲(huì):教导,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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