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章。

【原文】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1]，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2]使王良与嬖奚^[3]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汝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4]，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5]，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6]。”我不贯^[7]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译文】

陈代说：“不会见诸侯，似乎是拘泥于小节；现在一旦有机会谒见诸侯，大则可以推行仁政统一天下，小则可以成就霸业。而且《志》上说‘退一尺却能进八尺’，听起来有一定的可行性。”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狩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召唤虞人，虞人不去，景公准备杀死他。矢志不渝的人不怕被抛尸在山沟，勇敢的人不怕掉脑袋。孔子赞美虞人哪一点呢？赞美的是不用正确的召唤方式他就不去。如果不等诸侯的召唤就前去，那是为什么呢？先屈一尺再进八尺，这都是为了谋利。如专从谋利来考虑，屈折八尺而伸展一尺，能够谋利，也可以干吗？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给他宠幸的小臣奚驾车，奚去打猎，一整天什么都没猎到。宠臣奚向赵简子回报说：‘王良是天下最笨拙的驾车人。’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再驾一次。’再三请求后宠臣奚才同意，结果一个早上就打了十只鸟。奚向赵简子回报说：‘王良是天下最高明的驾车人。’赵简子说：‘那么，我就让他专门为你驾车。’并把这个决定告诉给了王良，王良不同意，说：‘我按照规矩替他驾车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而违背规矩驾车偏偏遇到鸟，一个早上就打了十只。《诗经》上说：“往来奔驰有章法，一箭射出就杀伤。”我不习惯为小人驾车，请求辞去这个差事。’一个驾车人尚且把同违法的射手合作当作羞耻，这种合作获得禽兽，即使堆积如山，也是不该干的。我们为什么要为了顺从诸侯而改变自己的志向呢？你错了，自身不正的人，从来没有能够使别人正直的。”

【原文】

景春曰：“公孙衍^[8]、张仪^[9]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10]，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11]；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和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恐惧；一安居下来，天下就太平无事。”

孟子说：“这样的人怎么称得上大丈夫呢？你没有学过礼制吗？男子举行加冠仪式时，由父亲加以训导；女子出嫁时，由母亲加以训导，送她到门口，告诫她：‘嫁到婆家，一定要恭敬谨慎，不要违背丈夫的意志。’把顺从当作正确，这是妇女的原则。至于男子，住在天下宽广的住宅里，站在天下正确的位置中，走在天下光明的道路上。得志时，带领民众和自己一起走正道；不得志时，就让自己坚守正道。富贵不能使自己腐化堕落，贫贱不能使自己改变志向，威武不能使自己屈服变节，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丈夫。”

【原文】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12]如也，出疆必载质^[13]。’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14]；夫人蚕缫，以为衣服^[15]。牺牲不成，粢盛不絜，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16]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17]之言，钻穴隙相窥^[18]，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译文】

周霄询问说：“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不被君主任用，就非常忧愁，离开国境，一定带上求见别国君主的礼物。’公明仪说：‘古代的人三个月没被君主任用就感到悲伤。’”

周霄说：“三个月没有被君主任用就感到悲伤，不也太着急了吗？”

孟子说：“士人失去官职，就好比诸侯失去国家。《礼》上说：‘诸侯亲自耕作，用来供给祭品；夫人亲自养蚕缫丝，用来供给祭祀的衣服。祭祀用的牲畜不肥壮，谷物不干净，衣服不齐备，不敢用来祭祀。士人如没有祭祀的田地，也不能举行祭祀。’牲畜、器具、衣服不齐备，不敢用来祭祀，不敢举行宴会，这样还不让人感到悲伤吗？”

周霄说：“离开国境时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求见别国君主的礼物呢？”

孟子说：“士人做官，就好比农夫耕种，农夫难道因为离开国境就扔掉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晋国是个容易出仕的国家，我却没有听说求官如此迫切的。求官如此迫切，君子却不轻易做官，为什么会这样呢？”

孟子说：“男孩出生后父母都希望为他找到妻室，女孩出生后父母都希望为她找到婆家。父母的这种心情，是人之常情。不等待父母的命令、媒人的介绍，钻洞扒门缝互相窥望，翻越墙头去私会，父母和其他人都会轻视他们。古代的人没有不想做官的，但又讨厌不合正道的求官。不通过正道而做官的人，和钻洞扒门缝的偷情者是一样的。”

【原文】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19]于诸侯，不以泰^[20]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21]，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22]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23]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24]，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译文】

彭更询问说：“带着几十辆随行的车驾，几百名随从人员，轮流吃遍诸侯国，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孟子说：“如果不合道理，哪怕是一筐食物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如果合道理，舜接受尧的天下，也不过分。你认为过分了吗？”

彭更说：“不过分。然而士人不劳而食，太不应该了。”

孟子说：“你如果不和人交换劳动产品，以多余的补充不足的，农夫就会有余粮，妇女就会有多余的布匹；如果互通有无，木工、车工就都能够从你那里得到食物了。假定这里有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出门尊敬长辈，严格遵守古代圣人学说，以此培养后代的学者，却不能从你那里得到食物。你为什么尊重木工、车工，而轻视实行仁义的人呢？”

彭更说：“木工、车工，他们就是为谋食；君子研究圣人学说，他们也是为谋食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要追究他们的目的呢？他们对你有功绩，你能给食物就给食物。而且，你是按他们的目的给食物呢，还是按他们的功绩给食物呢？”

彭更说：“是按他们的目的给食物。”

孟子说：“假定这里有个人，打碎瓦片，在新刷的墙上乱画，他也是为了谋食，你会给他食物吗？”

彭更说：“不会。”

孟子说：“那么，你就不是按那人行事的目的，而是按功绩给予他人食物了。”

【原文】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25]，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26]。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27]，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28]，东征，绥厥^[29]士女，匪厥玄黄^[30]，绍我周王见休^[31]，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32]，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译文】

万章问孟子：“宋国是个小国家，现在准备实行仁政，齐、楚两国因此憎恨它，而出兵攻打，该怎么办呢？”

孟子说：“成汤住在亳地，与葛国为邻，葛伯放荡不羁，不举行祭祀。成汤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祭祀用的牲畜。’成汤派人送牛羊给他。葛伯吃了这些牛羊，根本没用那些牛羊做祭祀。成汤又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做祭祀用的谷物。’成汤派亳地的民众去替葛国耕种，年老体弱的负责送饭。葛伯却率领他的民众，拦截那些有酒菜好饭的人，强行抢夺，不肯给的就杀掉他。有个小孩去送饭和肉，葛伯竟然杀了他，抢了他的饭菜。《尚书》上说：‘葛伯仇视送饭人。’说的就是这件事。成汤因为葛伯杀了这个小孩而征讨他，天下的人都说：‘汤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是为老百姓报仇。’汤最早的征讨，是从葛国开始的。出征十一次，天下没有人反抗他。向东出兵征讨，西方的人埋怨；向南出兵征讨，北方的人埋怨。说：‘为什么后攻打我们呢？’民众盼望成汤征讨，就像大干旱时盼望雨水一样。作战时，做买卖的照样做买卖，耕田的照样耕田，成汤杀掉那里的暴君，慰问那里的民众，如及时雨从天而降。民众非常高兴。《尚书》上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君王来了我们就不再受苦难。’又说：‘攸国不肯臣服，周王向东征讨，安抚那里的男女老少，他们把黑色和黄色的绸帛装满筐子，请求和周王相见，能做大周国的臣民，他们备感荣幸。’攸国的君子以满筐的黑色和黄色的绸帛来迎接周国的君子，小民以竹筐盛饭、壶装酒来迎接周国的小民。周王把民众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只是杀掉那残暴的君主。《太誓》上说：‘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攻到攸国疆土上，杀掉残暴的君王，该杀的都杀光，功绩比成汤还辉煌。’不实行仁政而已，如果实行仁政，全天下的人都抬头盼望，要拥护他为君主。齐国、楚国虽然强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文】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传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33]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34]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译文】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想要你的君王向善吗？我可以教你怎么让你的君王向善。譬如这里有个楚国的大夫，希望他的儿子会说齐国话，是找齐国人辅导他呢，还是找楚国人辅导他呢？”

戴不胜说：“找齐国人辅导他。”

孟子说：“一个齐国人辅导他，到处都是楚国人的喧哗声，即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他也不会说；假如领他到齐国临淄的闹市街道住上几年，即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楚国话，他也不会说。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要让他住在王宫中。在王宫中的人，如果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君王和谁做坏事呢？王宫中的人，如果不论年龄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君王和谁做好事呢？一个薛居州，又能把君王怎么样呢？”

【原文】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窬垣^[35]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36]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37]。’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38]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译文】

公孙丑询问说：“您为什么不主动拜见诸侯？”

孟子说：“在古代，不是诸侯的属臣就不拜见。段干木翻越墙垣躲避魏文侯，泄柳关上大门不接待鲁穆公，他们的行为有点出格。迫不得已，还是可以相见的。阳货想要见孔子，又不愿失礼。大夫赏赐士人，士当时没有在家，不能亲自拜谢，就要去大夫家拜谢。阳货趁孔子外出时，给他送去一头蒸好的小猪。孔子也探听消息，得知阳货不在家，才去拜谢。当时，阳货如果先去访问孔子，孔子哪能不见他？曾子说：‘耸着肩膀，强装笑脸以讨好人，比夏天在菜地里干活还要累。’子路说：‘没有共同语言却要坐到一起交谈，脸上表现出惭愧的神色，这种人是我看不起的。’由此看来，君子该怎样来培养自己的道德品质已经很清楚了。”

【原文】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39]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40]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译文】

戴盈之说：“按十分抽一的标准收税，免去关卡和市场上的税收，今年还办不到，请先将税率调低些，等到明年，再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可以吗？”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诉他说：‘君子不该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偷鸡的人说：‘请让我少偷点，每月只偷一只，等到明年，就可以完全不偷了。’如果知道这种行为不合理，就该赶快住手，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原文】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41]。《书》曰：‘洚水警余^[42]。’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43]。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www.daowen.com)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洿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洿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44]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45]。’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46]横议，杨朱、墨翟^[47]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48]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49]。’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喜欢辩论，我冒昧地问一下，您为什么喜欢辩论呢？”

孟子说：“我哪里喜欢辩论呢？我是不得已才辩论的。世界的存在已经很久了，太平一阵，动荡一阵。在尧那个时代，洪水四溢，中原地区经常闹水灾。大地成为蛟龙的栖息地，民众没有安身之处。住在低地的人在树上搭巢，住在高地的人相连筑洞。《尚书》说：‘洚水让我们警戒。’洚水，就是没有边际的洪水。舜命令禹来治水，禹疏通河道，使洪水注入大海，把蛟龙赶到草泽里。水顺着河道流动，长江、淮河、黄河、汉水便是这样。险阻已被排除，害人的鸟兽消失了，人们才得以在平原上居住。

“尧、舜死后，圣人的仁政不再盛行。各朝各代都有暴君，毁坏住宅来做深池，使民众没有地方歇息；毁农田建园林，使民众得不到衣服食物。荒谬的学说、暴虐的行为又兴起，园林、深池、草泽多起来，禽兽纷纷涌出。等到商纣王当政时，天下又大乱。周公辅佐武王，诛杀商纣王，又征伐奄国，三年后杀了奄国君主，把飞廉赶到海边，并杀了他，灭亡的国家共五十个，把虎、豹、犀、象驱赶到远方，天下百姓非常高兴。《尚书》上说：‘多么光明啊，文王的谋略！多么伟大啊，武王的功业！佑助、启迪我们后辈子孙，使大家都行正道而没有缺点。’

“世风日下，道义微弱，荒谬的学说、暴虐的行为又兴起，臣杀君，子杀父。孔子深为忧虑，写出了《春秋》。《春秋》这部书，是有关天子的事情。所以孔子说：‘人们通过《春秋》大概能了解我，但要指责我，也是因为这部《春秋》！’

“圣明的君王不再出现，诸侯恣意妄为，当政人士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流行天下。天下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就属于墨翟一派。杨朱主张一切为自己，这是目无君主；墨翟主张博爱，这是目无尊长。不把君主和父母放在眼里，这简直是禽兽。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民众面有饥色，野外躺着饿死的人，这是率领禽兽来吃人。’不消灭杨朱、墨翟的学说，不能光大孔子的学说，这是荒谬的学说，欺骗民众，堵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堵塞，就等于率领禽兽来吃人，人与人也将互相吞食。我为此深为忧虑，因此捍卫前代圣人的学说，反对杨朱、墨翟，驳斥错误的言论，使荒谬的学说不能抬头。谬论出现在心中，就会危害政事；谬论体现在政事中，就会对国政构成威胁。即使圣人再出现，也不会否定我的话。

“从前，禹治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兼并夷狄、驱走猛兽而使百姓安宁，孔子写成《春秋》使得叛乱之臣、不孝之子心中畏惧。《诗经》上说：‘痛击北狄和西戎，严惩荆舒使知痛，谁人胆敢撄我锋。’目无父君，是周公所要惩罚的。我也想端正人心，铲除荒谬的学说，反对过激的行为，驳斥错误的言论，以此继承三位圣人的遗志。我哪里喜欢辩论呢？我是不得已才辩论的。能够用言论来反对杨朱、墨翟的人，是圣人的门徒。”

【原文】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50]，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51]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52]；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53]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54]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55]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56]曰：‘恶用是鶃鶃^[57]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一个真正廉洁的人吗？他住在於陵，三天没吃没喝，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井上有李子，已经被虫子蛀食了一大半，他爬过去，取来吃了。吃了三口，然后才恢复了听觉和视觉。”

孟子说：“在齐国众多人士中，我最看重陈仲子。即便如此，仲子怎能算廉洁的人呢？达到仲子的节操，人只有变成蚯蚓后才能办到。蚯蚓，吃地面上干枯的泥土，喝地下的泉水。仲子所住的房子，是伯夷那样的人建造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人建造的呢？他所吃的谷粟，是伯夷那样的人耕种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人耕种的呢？尚未有人知道。”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亲自编织草鞋，妻子织麻漂布，用劳动所得去交换谷粟。”

孟子说：“陈仲子的家是齐国的世家大族。哥哥陈戴，从盖邑收入的俸禄有一万钟。他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禄而不肯享用，认为哥哥的房子是不义之室而不肯住，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在於陵。有一天他回家，恰恰有人送给他哥哥一只活鹅，他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有什么用？’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母亲杀了这只鹅，把鹅肉给他吃。他的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就是那只鹅的肉。’他跑出去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不吃母亲做的食物，却吃妻子做的；不住哥哥的房子，却住於陵的房子。这还称得上是推广廉洁操守的典型吗？像仲子这样的人，只有把人变成蚯蚓后才能推广他的节操。”

[1] 旌（jīng）：装饰着羽毛的旗帜。

[2] 赵简子：晋国的正卿赵鞅。

[3] 嬖（bì）奚：嬖，宠幸、宠爱。奚，嬖人的名字。

[4] 范我驰驱：范，规矩、规范、法度。范我驰驱，按照规矩去驾车奔驰。

[5] 诡遇：不按照法度驾驭。

[6] 舍矢如破：舍矢，放箭。破，破的、打中。舍矢如破，放出箭去就能中的(目标)。

[7] 贯：通“惯”，习惯。

[8] 公孙衍：即魏国人犀首。著名说客，曾拜五国相印。

[9] 张仪：魏国人，著名说客，游说六国连横，服从秦国。

[10] 母命之：命，教导。母命之，母亲教导女儿出嫁后，在婆家应守的妇道。

[11]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广居，比喻“仁”。正位，比喻“礼”。大道，比喻“义”。

[12] 皇皇：忧伤、惶恐的样子。

[13] 载质：载，带、随车带上。质，通“贽”，礼物、见面礼。

[14] 粢（zī）盛（chéng）：粢，祭祀用的粮食类供品。盛，用祭器盛装。

[15] 夫人蚕缫，以为衣服：夫人，诸侯的妻子。蚕，养蚕。缫，抽丝。以为衣服，制作祭祀服装。

[16] 耒耜（lěi sì）：古代农具。

[17] 媒妁（shuò）：媒人。

[18] 窥（kuī）：从小孔或小缝隙里偷看。

[19] 传食：辗转找饭吃。

[20] 泰：同“太”。这里有过分的意思。

[21] 以羡补不足：羡，余、多余的。以羡补不足，用多余的来补助不够的。

[22] 梓匠轮舆：梓，梓人，细木工。匠，匠人，一般木工。轮，轮人，专做车轮的工人。舆，舆人，制造车厢、车体的工人。

[23] 待：持，扶持、培养。

[24] 毁瓦画墁（màn）：墁，粉饰墙壁。毁瓦画墁，毁坏屋瓦，乱画粉刷的墙。

[25] 亳（bó）：地名，商朝的都城。

[26] 馈（kuì）食：送饭。

[27] 载：始、开始。

[28] 有攸不惟臣：攸，国名。惟，为。有攸不惟臣，攸国不肯臣服。

[29] 绥（suí）厥：绥，安抚、安定。厥，那、那个、那些。

[30] 匪（fěi）厥玄黄：匪，筐、篮子。玄，黑色。匪厥玄黄，把黑色、黄色的丝绸放进他们的篮子里。

[31] 休：美。

[32] 侵于之疆：于，古国名。侵于之疆，意思是侵入于国的疆土。

[33] 咻（xiū）：喧哗，吵闹。

[34] 庄岳：庄，齐国都城临淄的街道名。岳，里名。

[35] 窬垣（yuán）：窬，越过、跳过。垣，墙。

[36] 瞰（kàn）：窥视。

[37] 胁肩谄笑，病于夏畦（qí）：胁肩，耸起肩膀。谄笑，故意装出笑脸。病于夏畦，比夏天灌园子都累。

[38] 赧赧（nǎn）：因羞愧而脸红的样子。

[39] 兹：年。

[40] 攘（rǎng）：偷窃。

[41] 营窟：相连的洞穴。

[42] 洚（hóng）水警余：洚，洪水。警余，警告我们。

[43] 菹（zū）：多水草的沼泽。

[44] 戮（lù）：杀。

[45] 正无缺：完美无缺。

[46] 处士：不做官而在家隐居的才德贤士。

[47] 墨翟（dí）：姓墨，名翟，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

[48] 闲：防卫，捍卫。

[49] 承：抵挡，抗拒。

[50] 居於（wū）陵：住在於陵。於陵，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南。

[51] 螬（cáo）：蛴螬，金龟子的幼虫。

[52] 将食之：将，拿、取。食之，吃了它（李子）。

[53] 巨擘（bò）：擘，大拇指。巨擘，这里比喻杰出的人物。

[54] 盗跖（zhí）：春秋时期有名的大盗，柳下惠的弟弟。

[55] 盖（gě）：地名，陈仲子的哥哥陈戴的封邑。

[56] 频顣（cù）：同“颦蹙”。意思是皱眉蹙额，不愉快的样子。

[57] 鶃鶃（yì）：鹅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