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四章。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1],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2]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3]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4]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5]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6]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译文】
孟子说:“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众人团结一心。方圆三里的内城,七里的外城,敌人四面包围攻打它而不能取胜。四面包围而攻打它,必定有好的时机和气候条件;然而却不能取胜,这说明有利的气候条件和时机不如有利的地理环境。城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不是不坚固锐利,粮食不是不充足,抛弃这些而逃走,这是有利的地理环境不如众人团结一心。所以说,不能凭借疆界来制约民众,不能仗恃山河险要来巩固国防,不能依靠雄厚的军事力量来制服天下。施行仁政得到的帮助多,不施仁政得到的帮助少。得到的帮助少得到了极点,连他的亲属都背叛他;得到的帮助多得到了极点,天下人都归顺他。以全天下都归顺的力量,去攻打连亲属都背叛的人,所以仁德的君主要么不打仗,如果打仗一定会胜利。”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7]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8],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9]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10]。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11],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12]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13];君命召,不俟驾[14]。’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15]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16]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17]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译文】
孟子准备去朝见齐王,正巧齐王派人来说:“我本当来拜访你,但因患风寒,不能吹风。如你肯来朝见,我就在大殿恭候您,不知能否让我见到你?”
孟子回答说:“不巧我也有病,不能到朝廷。”
第二天,孟子到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词有病,今天却去吊丧,这样做恐怕不妥吧?”
孟子说:“昨天有病,今天痊愈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带着御医去探望孟子。
孟仲子回答说:“昨天大王捎话来说,他有病,不能上朝。今天病情好了一些,已经上朝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达。”
接着孟仲子立即派几个人分头到路口拦截孟子,说:“请一定不要回家,赶快上朝去见齐王!”
孟子没有办法,只好去景丑氏家中歇息。
景子说:“父子、君臣,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父子之间以慈恩为本,君臣之间以恭敬为本。我只看见大王尊敬您,却没有看见您是如何尊敬大王的。”
孟子说:“嘿!这是什么话!齐国人中,没有以仁义向大王进言的,但能说人们认为仁义不美好吗?只是他们以为‘他哪里配和我们谈仁义’如此而已。不尊敬,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不是尧、舜之道,我不敢在君王面前陈说,所以齐国人没有比我更尊敬君王的了。”
景子说:“不,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礼经》上说:‘父亲召唤,来不及答应就该马上过去;君主召唤,不等车马准备好就动身。’您本来准备去朝见的,听到大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了,似乎有悖于礼仪吧!”
孟子说:“难道你真的这样看吗?曾子说过:‘没有比晋、楚两国更富的了。他有他的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比他少什么呢?’曾子怎会无缘无故讲这种话呢?里面恐怕有一定的道理吧!天下有三样尊贵的东西:一是爵位,二是年龄,三是道德。朝廷中首要的是爵位,乡邻中首要的是年龄,辅佐君主治理民众最看重道德。哪能因拥有其中的一样而忽略其他两样呢?所以,将要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所不能召唤的臣子。想要商量什么事,就主动亲自去拜访臣子。尊重德行,乐施仁政,不如此便不值得跟他谋事。所以成汤先向伊尹学习再以他为臣,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统一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先向他学习再以他为臣子,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而称霸诸侯。现在,天下各国大小相等,风气不相上下,彼此间势均力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们总喜欢任用听话的人,而不喜欢以能教导自己的人为臣子。成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可召唤,更何况不屑于做管仲的那一类人呢?”
【原文】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18]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19];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20]。无处而馈之,是货[21]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译文】
陈臻询问说:“以前先生在齐国,齐王赠送百镒上等金,您不接受;可后来在宋国,送您七十镒上等金,您却接受了;在薛国,送您五十镒上等金,您又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对的,则后来接受是错的;如果后来接受是对的,则以前不接受是错的。两者之中,先生一定有一个是错的。”孟子回答说:“都是对的。在宋国时,我准备远行,远行的人一定要带些路费,人家说:‘赠送路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在薛国时,我有以防万一的戒备心,人家说:‘听说你需要戒备,所以送点钱帮您购置兵器。’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有接受的理由了。没有理由而赠送金钱,这是以财物贿赂收买。君子是用财物能收买的吗?”
【原文】
孟子之平陆[22],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23],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24]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25]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26]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译文】
孟子到达平陆,对平陆大夫说:“如果你的战士一天之内失职三次,你会开除他吗?”
回答说:“等不到他犯三次错就把他开除了。”
孟子说:“可是你自己的失职次数也够多了。赶上灾年,你辖区的民众中,老弱病残抛尸山野的,年轻力壮逃亡到别处的,几乎有一千人了。”
回答说:“这不是单凭我孔距心的力量所能解决的。”
孟子说:“假如有人接受了人家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就一定要为牛羊寻找牧场和草料。牧场和草料找不到,是把牛羊退还原主呢,还是站在那里看着牛羊死去呢?”
回答说:“您这么一说,此事确实是我的罪过了。”
过了些日子,孟子朝见齐王,对他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认识五位。能认识到自己不足的,只有孔距心。”于是对齐王讲述了孔距心的有关情况。
齐王说:“我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原文】
孟子谓蚳蛙[27]曰:“子之辞灵丘[28]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29]。
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译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灵丘邑宰职位而去做士师,似乎是对的,因为可以向君王进言了。可从你就职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了,还不能进言吗?”
蚳蛙向齐王进言而不被采纳,便辞职离去。
齐国有人说:“孟子替蚳蛙出的主意,是很好的,不过他自己如何进退,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官职的人,不能履行职责的就辞职;有进言责任的人,进言不被接受就辞职。我没有官职,没有进言的责任,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进退自如,大有回旋余地吗?”
【原文】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30]。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译文】
孟子在齐国做卿相,奉命到滕国吊丧,齐王派遣盖邑的大夫王驩当副使同行。王驩和孟子每天都见面,往来于齐、滕之间,彼此却从未谈论过公事。
公孙丑说:“齐卿的职位,不算小了。齐、滕之间的路程,也不算短了。来回一趟却未曾和他谈论公事,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他已经包办了所有的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原文】
孟子自齐葬于鲁[31],反于齐,止于嬴[32]。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33]。严[34],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35]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36],中古[37],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38]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39]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译文】
孟子从齐国回到鲁国埋葬母亲,又返回齐国,在嬴县停留。
充虞对孟子说:“以前承蒙您看得起我,让我经管棺椁的事。当时很匆忙,我不敢请教。现在想私下请教:棺木似乎太美了些。”
孟子回答说:“上古时代,内棺外椁没有固定标准。到了中古,规定内棺厚七寸,外椁厚度同它相称。上自天子下至平民百姓,棺椁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外观好看,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尽了孝心。不能用上等木材,当然会不高兴;没有财力办到,也会不高兴。既有用上等木料的地位,又有这样的财力,古代的人都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不能这样做呢?而且,为了不使死者的尸体和泥土挨在一起,这样对活着的人就心满意足了吗?我曾听说过,君子不因为天下爱惜财物而节省父母的送葬费用。”
【原文】
沈同[40]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
沈同以私人身份向孟子征询意见:“可以攻打燕国吗?”
孟子回答:“可以。子哙不应该把燕国交给别人,子之也不能从子哙手中接受燕国。假如有个人在这里做官,你喜欢他,而瞒着君王把你的俸禄爵位私自让给他,而这个人,也没有君王的命令而私自接受你的俸禄爵位,这样可以吗?燕国的情况同这有什么区别呢?”
齐国果然派兵去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说:“您劝齐国攻打燕国,有这一回事吗?”
孟子回答:“没有。沈同问我‘可以攻打燕国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们就去攻打燕国了。他如果问:‘谁可以攻打燕国?’我便会回答他说:‘只有天吏才可以攻打它。’比方说,现在有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这个杀人犯应该处死吗?’我将回答他:‘应该处死。’他如再问:‘谁可以处死他?’我将回答他:‘只有士师才可以处死他。’现在以一个同燕国一样应该被攻打的国家去攻打燕国,我为什么要劝他呢?”
【原文】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41]于孟子。”
陈贾[42]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43],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44],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译文】
燕国人起兵反抗齐国。齐王说:“我觉得愧对于孟子。”
陈贾说:“大王不必耿耿于怀。您以为同周公相比,谁更具有仁德和智慧呢?”
齐王说:“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陈贾说:“周公派管叔去监察殷国遗民,管叔却率领殷国遗民造反。周公如果预知这一结果而派遣管叔,这是没有仁德;如果没料到这一结果而派遣管叔,这说明他没有智慧。周公尚且不能仁智双全,何况是大王您呢?请让我去会见孟子,向他解释这件事。”
陈贾见到孟子,问他:“周公是什么样的人?”
孟子说:“他是古代的圣人。”(www.daowen.com)
陈贾说:“他派管叔监察殷国遗民,管叔却率领殷国遗民叛乱,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
陈贾说:“周公是预知管叔将要叛乱还让他去掌管殷商遗民的吗?”
孟子说:“没有预料到。”
陈贾说:“这么说来,圣人也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会犯这样的错误,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吗?而且,古代的君子,有错就改;现在的君子,犯了错却任其发展。古代的君子,他的过错,像日食、月食一样,百姓们都能看见;等到他改正时,百姓们都抬头望着他。现在的君子,岂止是任其发展,还要找一大堆借口来推卸自己的责任,掩饰自己的错误。”
【原文】
孟子致为臣而归[45]。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46]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47],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48]。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49]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译文】
孟子辞去齐国的官职准备回乡。齐王去给孟子送行,说:“以前希望见到您却一直没机会见,后来能同朝共事,十分高兴。现在您又弃我而去,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见面?”
孟子回答说:“这个我不敢奢望,不过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过了些日子,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都城中赐一所宅子给孟子,用一万钟谷粟供养他的学生,使官吏和国中民众都尊重效法,你能替我找他谈一谈吗?”
时子托陈子把齐王的意旨转告给孟子,陈子便把时子的话转告给孟子。
孟子说:“嗯。时子哪里知道这事做不得呢?假使我想富有,我为什么要谢绝十万钟的俸禄而接受一万钟的赏赐,是想要富有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是奇怪!自己要做官,不被任用,倒也罢了,又要让自己的子弟做卿大夫。哪个人不想富贵?而他不满足于自己在富贵之中,还要搞个人垄断。’古代的市场,是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去交换所缺乏的东西,官府只是起管理作用。有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右张望,企图谋取市场上的所有利益。人们都认为他卑鄙,所以征他的税。向商人征税就是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的。”
【原文】
孟子去齐[50],宿于昼[51]。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52]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53]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过夜。有个想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到孟子身边同孟子说话。孟子不理他,趴在小桌子上打瞌睡。
客人不高兴地说:“学生是在斋戒一天后才敢同您说话的,先生却打瞌睡不肯听,今后再也不敢见您了。”孟子说:“坐下吧!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缪公要是没有留人在子思身边侍奉,就不能使子思安心;泄柳、申详两人,要是没有留人在缪公身边侍奉,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连子思怎样被鲁缪公尊敬都没想到。是你同我绝交呢,还是我同你绝交呢?”
【原文】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54]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55]也?士则兹不悦[56]。”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57]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58]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59]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别人说:“孟子如果不晓得齐王不能成为商汤、周武王那样的圣人,这是他昏聩不明;如果晓得齐王不行,然而还要来齐国,这是为谋求功名利禄。不远千里来见齐王,因为志不同道不合,相处不愉快而离开,歇了三夜才出昼邑,为什么这么慢腾腾呢?我对这种情况很不高兴。”
高子把尹士的话转告给孟子。
孟子说:“尹士哪里知道我的想法呢?不远千里来见齐王,是我的希望。不相和谐而离开,哪是我所希望的呢?我只是不得已罢了。我歇了三夜才出昼邑,我还觉得太快了呢,还想着或许齐王会改变态度。齐王如果改变态度,一定会召我回去。我离开昼邑,而齐王还没追我回齐,我于是下定决心返回故里。我虽然如此,哪里是抛弃齐王呢?齐王还是足以干一番事业的。他如果任用我,不但能安定齐国民众,还能安抚天下大众。齐王或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盼望着。我会是那种鼠目寸光的人吗?那种人规劝君主不被采纳,就大发脾气,不高兴的神色挂在脸上。离开之时,非得一天到晚走得筋疲力竭后才歇息吗?”
尹士听到这番话后,说:“我真是个小人。”
【原文】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60]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61]。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他说:“先生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以前,我曾听先生说:‘有德行的人不会怨天尤人。’”
孟子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每过五百年,一定有圣明的君王出现,其中还一定有道德修养闻名于世的人。从周初以来,已经七百多年了。从年数来看,已经超过了五百年;从时势来考察,也应该是时候了。也许是上天还不想让天下太平吧。如果上天想使天下太平,当今这个时代,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凭什么不高兴呢?”
【原文】
孟子去齐,居休[62]。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63],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64],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住在休地。公孙丑问他:“做官不接受俸禄,是古代的制度吗?”
孟子说:“不是。在崇地,我见到了齐王,和他交谈后,就打定主意离开齐,所以不接受俸禄。不久,齐国发生战事,不能申请离开。迫不得已,在齐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我的心愿。”
[1] 郭:外城。
[2] 兵革:兵,兵器。革,甲盾。
[3] 委:弃、丢掉。
[4] (xī):同“溪”。
[5] 得道:能实行仁政叫得道。
[6] 畔(pàn):通“叛”。
[7] 如:宜,当,应当。
[8] 朝,将视朝:第一个“朝”字读“zhāo”,早晨。第二个“朝”字读“cháo”,朝廷。
[9] 造:到……去。
[10] 吊于东郭氏:到齐大夫东郭氏家去吊丧。
[11] 采薪之忧:因不能去打柴而忧,借喻为有病。
[12] 要(yāo):遮拦,堵截。
[13] 父召,无诺:诺,答应的声音。父亲召唤,来不及答应,马上就去。
[14] 不俟(sì)驾:俟,等、等待。不俟驾,不等把车马准备好,立刻出发。
[15] 宜:殆,大概、恐怕。
[16] 慊(qiàn):少。
[17] 丑:类似,相近。
[18] 兼金:好金。
[19] 赆(jìn):送给远行的人的礼物或路费。
[20] 未有处也:没有理由接受礼物。
[21] 货:贿赂。
[22] 平陆:齐国边境城邑名,在今山东汶上县北。
[23] 持戟(jǐ)之士:戟,古代的一种兵器。持戟之士,泛指拿兵器的战士。
[24] 羸(léi):体弱。
[25] 都:即城镇。大的城叫都,小的城叫邑。
[26] 诵:背诵,复述。
[27] 蚳蛙(chí):齐国大夫。
[28] 灵丘:齐国边邑,即今山东聊城。
[29] 去:离开,辞职离去。
[30] 辅行:副使。
[31] 葬于鲁:孟子丧母,葬在鲁国。
[32] 嬴:古邑名,在今山东济南市莱芜区。
[33] 敦匠事:敦,治事、管理。匠事,木匠的工作。
[34] 严:急,忙,无暇。
[35] 以:太、过于。
[36] 无度:没有尺寸规定和标准。
[37] 中古:周公以前的时代。
[38] 化者:死者。
[39] 恔(xiǎo):快慰。
[40] 沈同:齐国大臣。
[41] 惭:愧、愧对。
[42] 陈贾:齐国大夫。
[43] 监殷:监督治理殷遗民。
[44] 食:通“蚀”。
[45] 归:返回家乡。
[46] 中国:中,介词。中国,指在国都中。
[47] 万钟:钟,量器,相当于六石四斗。万钟,一万钟粮食。
[48] 矜式:矜,敬。式,法。矜式,敬重效法。
[49] 龙断:即“垄断”。
[50] 去齐:去,离开。去齐,离开齐国。
[51] 昼:地名,齐国西南部的近邑。
[52] 隐几(jī):隐,靠。几,矮桌。
[53] 齐:同“斋”。
[54] 干泽:干,求。泽,禄。追求利禄的意思。
[55] 濡(rú)滞:濡,迟滞、延迟。
[56] 兹不悦:兹,此。兹不悦,不悦此,不喜欢这个。
[57] 浩然:如流水不能止。
[58] 足用:足以,足够。
[59] 见:同“现”。
[60] 尤:责怪、怨恨。
[61] 名世者:道德修养、声望闻名于世的人。
[62] 休:地名,在今山东省滕县北。
[63] 崇:地名,已不可考。
[64] 师命:师旅之命,指发生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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