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九章。
【原文】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1]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2]乎?”
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曰:‘吾子[3]与子路孰贤?’曾西蹴[4]然曰:‘吾先子[5]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6]不悦,曰:‘尔何曾[7]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8]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
曰:“以齐王,由[9]反手也。”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10]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
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11],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12],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13]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14]。’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15]。’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译文】
公孙丑问孟子:“如果齐国用您为政,您能创造出像管仲、晏子那样的政绩来吗?”
孟子回答道:“你真是个齐国人,就知道管仲、晏子。有人问曾西:‘您和子路谁更贤能?’曾西惶惶不安地说:‘他是我先辈所敬畏的楷模。’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谁更贤能呢?’曾西勃然大怒,板着脸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和管仲相比?君主如此信任管仲,而且至死不渝,执政那么长时间,功绩却是那样微不足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孟子接着说:“管仲这种人,连曾西都不屑于同他相比,你以为我和他可以同日而语吗?”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君主使他称霸诸侯,晏子辅佐君主使他名扬天下。管仲、晏子这种人难道还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照先生这样说,我就更糊涂了。凭着周文王那样的德行,活了一百岁才死,德政还未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后才广泛推行王道。现在您说统一天下如此容易,岂不是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吗?”
孟子说:“谁能与文王相比呢?从商朝的成汤到武丁,贤明的君主出现了六七个。天下归顺殷商的时间相当长久,时间长了就难免发生变动。武丁使诸侯来朝见,治理天下,易如反掌。武丁卸职不久纣王当政,从前的优良传统、美好风尚和仁政善教,还有保存下来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这些贤能的人共同辅助他,所以经历相当长时间后才失去天下。当时没有一寸土地不属于纣王,没有一个百姓不向他俯首称臣,然而周文王还能凭方圆百里的小国起家,所以是很难的。齐国人有句俗话说:‘即使有智慧,还得赶上好时机;即使有锄犁,还得待农时。’现在齐国要统一天下就容易多了。夏、商、周强盛时,土地没有超过方圆千里的,而齐国却拥有如此辽阔的土地;鸡鸣狗叫的声音接连不断,从都城一直达到四方边境,而齐国拥有这片土地上的民众。疆域不用再扩展,民众不用再增加,只要实行仁政来统一天下,没有人能阻止它。而且统一天下的君主不出现,没有比现在更长久的了;民众被暴政所折磨,没有比这个时期更严酷的了。人们饥不择食,口渴时没有水喝。孔子说:‘德政的传播,比驿站传达命令还要迅速。’现在这个时候,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施行仁政,民众的喜悦,如同从倒吊之中被解脱下来。所以接古人之道一定事半功倍,只有现在这个时代是这样的。”
【原文】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16]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17]远矣。”
曰:“是不难,告子[18]先我不动心。”
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19]之养勇也:不肤桡[20],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21]。不受于褐宽博[22],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23]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24]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25]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26],虽褐宽博,吾不惴[27]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28]。’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29]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30]。’”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
曰:“志壹[31]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32]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33]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34],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35]之者,芒芒然[36]归,谓其人[37]曰:‘今日病[38]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39]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40],淫辞知其所陷[41],邪辞知其所离[42],遁辞知其所穷[43]。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44]!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45]: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46]。”
曰:“伯夷、伊尹[47]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48],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49]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50]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51]。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52]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53],河海之于行潦[54]。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55],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译文】
公孙丑询问说:“先生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能够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即使因此而称霸天下,也不足为奇。如果真能形成这种局面,您是不是很激动呢?”
孟子回答说:“不会。我四十岁后就没有再动过心。”
公孙丑说:“这么说,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并不难,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公孙丑说:“怎样才能不动心呢?”
孟子说:“北宫黝是这样培养勇气的:肌肤被刺不退缩颤动,眼睛被扎伤也不眨一眨,以为小事上受挫于人,就如在大庭广众中挨了鞭打一样。既不能忍受平民对他的侮辱,也不能忍受大国君王的欺凌。认为刺杀大国君主跟刺杀平民是一样的。对于诸侯无所畏惧,听到斥骂声,必定给予回击。孟施舍是这样培养勇气的,他说:‘把不能战胜的敌人,同足以战胜的敌人混为一谈。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然后才前进,先考虑胜败然后才交战,如果对方人多势众就会畏缩不前。确保出师必胜有什么秘诀吗?只不过是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这类人很像曾子,北宫黝这类人很像子夏。这二人的勇气,不知道谁更强一些,不过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法更简易。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爱勇敢吗?我曾听孔夫子讲过大勇的理论:扪心自问,自知理亏,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吓唬他;扪心自问而觉得正义在我这一边,即使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保持勇气的方法,没有曾子的简单。”
公孙丑说:“我冒昧地问一下,先生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区别吗?”
孟子说:“告子讲过:‘如果在言语方面有所不达,不必考虑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内心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内心有所不安,敢意气用事,这是可以的;言语上有所不达,不考虑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就不对了。内心的志向是意气的主宰;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志向是根本,意气在其次。所以说:‘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意气用事。’”
公孙丑说:“先生既然说‘志向是根本,意气在其次’,可又说‘坚定自己的志向,不要滥用意气’,这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志向专一,意气就会随志向变化,意气专一,志向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改变。譬如跌倒和奔跑,只是体气专注于某一方面的运动,反过来也会引起思想的波动。”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有什么特长?”
孟子说:“我善于剖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正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作浩然正气?”
孟子说:“很难讲清楚。这种气,最浩大最刚强,用正直去培养它,确保其毫发无损,这种气便可充斥天地。这种气,要同义和道相配合;缺乏它们,气便不够盈满。这种气,是聚集了正义才产生的,不是凭偶尔的正义之举所能获取的。做了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气便不够满。所以我说,告子根本不懂义,因为他把义看作心外的东西。一定要对它加以培养,不要总想结果如何,心中不要忘记它,不要不切实际地帮助它生长。不要像宋国人那样,宋国有个人,操心他的禾苗长得不快而拔高它,疲倦地回到家中,对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我把禾苗拔高了。’他的儿子跑到地里去看,禾苗都枯萎了。天下不拔苗助长的人,实在是很少的。以为培育没有益处而放弃努力的,是不锄草的人;帮助禾苗长高的,是拔高它的人,这不仅没有益处,而且还伤害了它。”
公孙丑问:“怎样去剖析言辞呢?”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剖析它的片面性,放荡的言辞剖析它的沉溺之处,邪僻的言辞剖析它与正道的分歧点,不确定的言辞找到它的漏洞。这些言辞从心中产生,必然危害政治;在政治措施中体现出来,必然会扰乱国事。如果圣人再出现,也会认可我的观点。”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言谈,冉牛、闵子、颜渊善于论述道德修养。孔子兼有这些特长,却说:‘我不擅长辞令。’那么,先生您称得上圣人了吗?”
孟子说:“哎!你这是什么话?从前子贡问孔子说:‘老师称得上是圣人吗?’孔子说:‘我不够做圣人的标准,我只不过学习不知厌烦、教人不嫌疲倦而已。’子贡说:‘学习不知厌烦,这是智;教人不嫌疲倦,这是仁。既有仁又有智,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敢自居,您问我是否达到圣人的标准,不是太牵强了吗?”
公孙丑说:“从前我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圣人所具备的一部分长处,冉牛、闵子、颜渊虽有圣人之贤,但微乎其微。请问您属于哪一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吧!”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两人怎么样?”
孟子说:“两人截然不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管辖,天下太平才肯做官,社会动乱就要隐退,伯夷是这样的。什么样的君主都可侍奉,什么样的百姓都可管辖,天下太平也做官,社会动乱也做官,伊尹是这样的。应该做官就做官,应该隐退就隐退,应该长久就长久,应该短暂就短暂,孔子是这样的。他们都是古代的圣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我都做不到。至于我的愿望,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吗?”
孟子说:“不是。人类出现后,没有能够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倘若让他们做方圆百里封国的君主,都能使诸侯来朝拜而统一天下。如果要他们做一件不义的事、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做的。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和有若,智慧足以了解圣人。即使他们不廉洁,也不致偏袒所喜好的人。宰我说:‘依我观察先生,比尧、舜贤能多了。’子贡说:‘看到一个国家的礼仪,便能推知它的政治,听一个国家的音乐,便能推知它的德教。从百世之后评价百世以来的君王,都以孔子的理论做标准。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说:‘难道只有人类是这样吗?麒麟对于一般走兽,凤凰对于一般飞禽,泰山对于一般土堆,黄河、大海对于一般溪流,都属于同一类。圣人对于百姓来说,也是同类。却远远超出了同类事物,大大高出了他那一群。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56]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57]不服。’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说:“打着仁义的招牌拥有雄厚军事实力的人可以称霸,称霸必须依靠强大的国力。品行高尚、施仁政就能统一天下,统一天下不必仗恃国力的强大。成汤只用方圆七十里土地,周文王只用方圆百里土地,就使天下归服。以武力征服别人的,被征服的人并不心悦诚服,只是力量不足;以德行征服别人的,被征服的人才会心悦诚服,就像七十多位学生顺服孔子那样。《诗经》上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无不心悦诚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58],及是时,明其政刑[59]。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60]。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61],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译文】
孟子说:“当政者推行仁政就会光荣,不行仁政就会招致骂名。现在他们厌恶遭受耻辱,却处在不仁的境地,这就如同厌恶潮湿而又待在洼地里。如果不想蒙受骂名,不如培养自己高尚的品格、合乎礼仪的言行并尊敬士人,使有德行的人身居高位,使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国家局势稳定,趁机修明政治法典。即使是强大的国家,也一定会畏惧它。《诗经》上说:‘趁着天晴,剥些桑树根上的皮,修补窗子和门户。下面的人,有谁还敢来欺侮我?’孔子说:‘作这首诗的人,真是明理啊!能够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敢欺侮他?’现在国家局势稳定,在这个时候追求享乐,懈怠游玩,这是自寻祸害。无论是祸是福,无不是自己找的。《诗经》上又说:‘常顺天命不相违,寻求幸福要自强。’《太甲》中也说过:‘天降的灾祸,还可以躲。自造的罪孽,逃也逃不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62],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63],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64],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65]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66]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67]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
孟子说:“尊重有德行的人,让有识之士都有施展他们才能的机会,那么天下的士人无不欢欣鼓舞,愿意出朝为官。市场上提供免费的仓库,依法收购滞销货物而不让其积压,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愿意把货物存放在那个市场上了。关卡上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的旅客都会高兴,愿意从那里经过。对种庄稼的人,只按井田制让他们助耕公田而不再收税,那么天下的农民都会高兴,愿意在那片原野上耕作了。对居民聚集区,没有额外的雇役钱和杂税,那么天下的民众都会高兴,愿意在那儿落户了。真正能做到这五项,那么邻国的民众就会像仰慕父母一样仰慕他。率领自己的子弟,攻打自己的父母,自有人类以来,没有能够成功的。如果这样,就会天下无敌。天下无敌的人,可以叫作天吏。这样的人没有不称王天下的。”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68]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69]之心,非所以内交[70]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71]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72],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译文】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同情心。古代贤明的君主有同情心,所以推行体恤民情的政策。怀着同情心,推行仁政,治理天下简直易如反掌。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同情心,依据是每个人突然发现一个小孩将要跌入井中,都会惊骇痛惜。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绪,并不是他要同这个小孩的父母结交,不是为了在邻居和朋友中博取名誉,也不是厌恶这个小孩的哭声。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不配做人;没有羞耻心,不配做人;没有谦让精神,不配做人;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配做人。同情心,是仁的开端;羞耻心,是义的开端;谦让精神,是礼的开端;明辨是非的能力,是智的开端。人有这四种开端,就像身体有四肢一样。有这四种开端而对自己没信心,是自暴自弃的人;他的君主有这四种开端却怀疑君主能力的,是残害君王的人。凡是具有这四种开端的人,如果知道将它们发扬光大,就如同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势,如同刚刚喷涌的泉水必将汇为江河。如果能够将它发扬光大,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发扬光大,连赡养父母都成问题。”
【原文】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73]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74]匠[75]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76]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制造箭枝的人难道比制造铠甲的人更残忍吗?制造箭枝的人生怕箭枝伤不了人,制造铠甲的人生怕抵御不了刀箭侵袭而伤了人。巫医和木匠也是这样,所以选择职业一定要慎之又慎。孔子说:‘居住在风化好的地方是件美事,挑那种民风败坏的地方住,恐怕不太明智吧?’仁德是上天尊贵的爵位,是人间安逸的住宅。没有任何人阻止却不讲仁德,这是不明智的。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只能受人驱使。觉得受人驱使是种耻辱,就好像造弓的人以造弓为耻,造箭的人以造箭为耻一样。如果觉得受人驱使是种耻辱,不如实行仁政。实行仁政的人如同射箭,射箭的人先端正姿势而后放箭。放出了箭而没射中,不去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要找出自己的不足就行了。”
【原文】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77]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78]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www.daowen.com)
【译文】
孟子说:“子路,有人指出他的缺点他就高兴。禹,听到了有益的话,就给人行礼。大舜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好:行善没有别人和自己的区分,抛弃一己私见而接受别人的正确意见,乐意吸取别人的优点来成就善事;亲自耕作、制陶、捕鱼,直到做帝王,没有一项优点不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吸取别人优点来做善事,这是协同别人共同行善啊。所以君子的德行,没有比和别人共同行善更大的了。”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79]去之,若将浼[80]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81]而不怨,厄穷而不悯[82]。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83]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84]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85],柳下惠不恭[86]。隘与不恭,君子不由[87]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他就不肯侍奉;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他就不肯结交。不和奸佞小人同朝为官,不同无德的人说话。和奸佞小人同朝为官,同恶人交谈,就如同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坐在泥路或炭灰上。把这种讨厌恶人恶事的心情推广开来,便会联想到和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帽子戴得不正,便会不高兴地走开,好像会沾染脏东西似的。所以诸侯中虽然有人说尽好话笼络他,他都不接受。他之所以不接受,是不屑于接近他们。柳下惠,则不以侍奉暴君为耻辱,不以官小而自卑。入朝做官不隐匿自己的才能,一定要依自己的主张办事。被冷落遗弃不怨天尤人,身处困境不忧愁。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在我身旁赤身露体,你又怎能玷污我呢?’所以他能高兴地与各种人物在一起,而不失去常态,拉住他让他留下他就留下。拉住他让他留下就留下,是他觉得没有离开的必要。”孟子又说:“伯夷器量不大,柳下惠有失庄重。器量小与不庄重,都不是君子应有的品格。”
[1] 当路:当政,当权。
[2] 许:兴、兴起。
[3] 吾子:您。
[4] 蹴:不安的样子。
[5] 先子:父亲、先父。
[6] 艴(fú)然:不高兴的样子。
[7] 曾:竟,竟然。
[8] 为:谓,说。
[9] 由:犹如,好像。
[10] 周公:姬旦,文王子,武王弟,辅佐武王伐纣,统一天下,又辅佐成王定乱,安定天下。
[11] 作:起、拨。约略量词,如:一拨、两起。
[12] 纣之去武丁未久也:武丁,商代贤王。纣距武丁年代不久远。
[13] 相与辅相:相与,共同,一起。辅相,辅佐、辅助。
[14] 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鎡,又作锄头。时,农时。
[15] 置邮而传命:“置”和“邮”,相当于后来的驿站。传命,传递命令。
[16] 加:居,处于。“加”和“居”古代读音相同,所以可以通用。
[17] 孟贲:古代的勇士。
[18] 告子:墨子的学生。
[19] 北宫黝(y6u):古代善于养勇的人,齐国人。
[20] 不肤桡(náo):桡,却、退却。不肤桡,刺皮肤,不向后躲闪、退缩。
[21] 市朝:市集,市场。“朝”没有实义。
[22] 褐(hè)宽博:褐,粗衣。褐宽博,穿肥大粗衣的人,即卑贱的劳动者。
[23] 无严:严,畏、畏惧。无严,无畏、无所畏惧。
[24] 孟施舍:古代善于养勇的人。
[25] 子襄:曾子的弟子。
[26] 缩:直。
[27] 惴:使……惊惧。
[28] 气:感情意气。
[29] 次:止、停止。
[30] 无暴其气:暴,乱。无暴其气,不使自己的意气感情滥乱。
[31] 志壹:壹,专一。志壹,意志专一。
[32] 浩然:盛大流行的样子。
[33] 慊(qiè):满足,痛快。
[34] 正:止,中止。
[35] 揠(yà):拔。
[36] 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37] 其人:家里人。
[38] 病:累,疲倦。
[39] 耘:又作“芸”,除草。
[40] 诐(bì)辞知其所蔽: 诐,偏颇。蔽,遮蔽,话不通明,好像堵塞在一个角落。 辞知其所蔽,对偏颇片面的话,能知道它的不通之处在哪里。
[41] 淫辞知其所陷:对于过分的话,能知道它沉陷之处在哪里。
[42] 邪辞知其所离:对于偏邪的话,能知道它偏离正道之处在哪里。
[43] 遁辞知其所穷:遁,逃、避。遁辞知其所穷,对于那闪烁其词的话,能知道它理屈之处在哪里。
[44] 恶(wū):同“乌”。叹词。
[45] 窃闻之:窃,私自,私下。谦辞。窃闻之,私下里听说过。
[46] 姑舍是:姑,暂且。舍是,此、这、这个。
[47] 伊尹:商汤的相,为商朝的建立和发展立下大功,孟子称其为圣人之一。
[48] 止:退,退隐。
[49] 乃:至于,至若。
[50] 班:等同,并列。
[51] 污不至阿其所好:污,卑下、低劣。阿,迎合、阿谀、偏袒。好,爱好、嗜好。意思是再卑劣也不至于偏袒自己所爱好的人。
[52] 等:等级,差等。有评比的意思。
[53] 垤(dié):小土丘。
[54] 行潦(háng lǎo):雨后积水。
[55] 萃(cuì):原指草丛密集,这里借喻人才聚集。
[56] 七十子:孔子的弟子中的七十个贤人。
[57] 无思:思,语气词,无实义。无思,即没有。
[58] 国家闲暇:国家平安,没有内乱。
[59] 政刑:政事和刑罚。
[60] 绸缪(chóu móu)牖(yǒu)户:绸缪,修缮。牖,窗子。户,门。
[61] 般(pán)乐怠敖:般,乐。怠,怠惰。敖,同“遨”,出游。
[62] 法而不廛:廛,存货的地方。法而不廛,按规定收购而不让它积压。
[63] 助而不税:井田制,八家共助公田,公田耕种完,再耕种私田,不再收税。
[64] 夫里之布:布,钱币。夫里之布,额外的雇役钱和地税。
[65] 氓(méng):古代称外来的人。
[66] 仰:仰望,仰慕。
[67] 天吏:吏,治人者。天吏,受天命的官吏,所以无敌于天下。
[68] 乍:忽然。
[69] 怵(chù)惕(tì)恻隐:怵,恐。惕,惧。恻,痛。隐,痛。恻隐,有哀痛、同情的意思。
[70] 内交:内,同“纳”,结。内交,结交。
[71] 要(yāo)誉:要,求。誉,声誉。要誉,博取名誉。
[72] 然:同“燃”。
[73] 函人:函,铠甲。函人,制造铠甲的匠人。
[74] 巫:巫医。
[75] 匠:木工。
[76] 由:犹如。
[77] 有:通“又”。
[78] 与:偕、偕同。
[79] 望望然:形容惭愧的样子。
[80] 浼(měi):污染,沾染。
[81] 遗佚:佚,同“逸”。遗佚,不被任用。
[82] 悯:忧、忧愁。
[83] 袒裼(xī)裸(luó)裎(chéng):裼,脱掉上衣,露出肉。裸裎,赤身露体。
[84] 由由然:高兴自得的样子。
[85] 隘(ài):心胸狭窄。
[86] 不恭:不严肃。
[87] 由: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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