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拉斯说：“一首诗仅仅具有美是不够的……”我这样理解，美是诗的一个构件，但不是唯一的。换句话说，诗必须是美的。《熙德之歌》中出现“（熙德）的敌人们在国王御前诽谤他——国王把熙德放逐了”时熙德仍是美的，诗揭露了丑，却在不折不扣地宣扬英雄之美；歌德在写《罗马哀歌》时，他营造的是抒情的巍峨宫殿，他哀叹罗马“诚然大如一个世界，可是没有爱情，世界不成世界”，字里行间却透露出爱。这位在爱人怀抱里便已诗兴勃发——“用手指在她背上轻轻扣出六步体节拍”的大诗人，具有糅合一切人间情感转化为诗之节拍的本领。另外，艾略特创作的《荒原》也美得无与伦比，虽然读者是透过血淋淋的现实去触摸丑与荒谬的。在12世纪，法兰克一位女修道院院长埃罗伊兹这样说：“允许我成为你的妓女吧。”从爱的角度讲，这当然也是美的。

然而美仅仅是诗到达的一个驿站，任何仅仅以描摹美作为诗之目的的创作注定是没有出路的。因为诗是通过美之阶梯去认识另一个世界，一个在现实生活很少能体验到的世界。我们平常说，诗是独创，讲的也许就是这个道理。诗是剑，而美则是舞剑的姿势，是寒光是闪烁是进退，甚至是系在剑柄上的红绸缎随着剑的舞蹈而产生的夺目的效果。然而，寒光令人胆战也好，红绸缎令人臆想也好，它的美不足以媲美一把剑穿透它的靶心所产生的惊心动魄的强烈感觉——灵魂的战栗感。

所以说，一首诗仅有美之过程是不够的，它必须到达，而这“到达”，也显然不能用美来概括。它是一种类似神魂附体的感受。因此，它的实现有时候并不靠读者的理性，也就是说一首想要到达的诗往往会欲速而不达。

那么，是谁在这中间扮演神秘的角色？

是语言，这诗歌的魔咒。

很少有人一生下来就会念这神奇的魔咒，而且更少有人具备这种能力且能保持终生。

它是飘逸之女神的手，主宰着人类崇高的使命——在我看来诗人的使命是模仿神之行为。它也是无限地超脱平凡世俗以及泥浆般生活的一种努力。所以说，诗人是离神最近的人，他通过语言替神说出了神圣的言辞。

语言，它跳跃、穿越、潜行、剪贴、裁缝、沸腾、雾化……所有的努力都是使诗成为诗。它更多的是去赋予，却不会轻易地被掠夺。

帕斯，这一位剪贴语言的大师，他的诗具有太阳石这种与神近似的魅力。通过隐喻、反复、象征、痛感、蒙太奇和意识流，帕斯的诗呈现了类似神的梦中呓语般的独特风貌，于语言的千沟万壑中隐藏着可感知的智慧与哲学，时常有清醒的警句自喃喃自语中脱颖而出。有时候，他运用语言的能力到了同时代诗人无以匹敌的程度。他的《风、水、石》一诗借用自然界的风、水、石三者的关系来阐发事物之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又相互依赖的辩证关系：

水蚀空石头，

风吹水散，

石头挡住风。(www.daowen.com)

可见语言，它对于诗歌是多么重要。

如果说普通的实用的语言使人类区别于动物的话，那么独特的心灵的语言则使人类生活在神的屋檐下。这不是迷信，而是对诗歌语言的科学阐述。

笼罩在语言背后的帷幕是什么？光明还是死亡？

是死亡。

揭开荷马史诗的神秘面纱，我们发现，是死亡酝酿了诗史的诞生。这绝非危言耸听，死亡，它确实是诗歌乃至所有艺术的近亲。特洛伊战争毁灭城池，同时它也将毁灭记忆，被时间吞噬。诗人目睹它的发生，同时又被历史目睹，最终也逃脱不了成为历史一缕烟云的厄运。因此，上帝创造了诗歌。它最初的使用价值是上帝的一根牛皮筋，无法拦住永恒的时间。

诗的激情是对死的激情。诗的本能是人求生的本能。而生命与死亡，本身就是神祇常说的言辞。并且，神似乎常常将这种意识给予男性。

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被诗歌牵住鼻子走进了死亡，这位写过《边缘》《发烧103℃》等自由派诗歌的诗人体验了太多的死亡：“……奶罐，现在空了/她把她他们/叠进她的身体就像/蔷薇的花瓣收拢当花园……”“死/是一门艺术，就像任何事情一样/我要使它格外地精彩。”精彩背后的潜台词应该是：精心策划自己的死亡。后来女诗人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她精心搭设的死亡的金字塔。然而普拉斯的死亡意识更多是流于一种生活的情绪体验。她的死亡与海子是无法比拟的。相比之下，海子的死是装着大地、月亮的一只庞大翅膀的掠地飞翔，是和神谕的一次狡黠的对话，默契之后，海子便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他的精神家园——永远空茫的不灭之境。

一种是颓废，是入世，另一种是坚定的信念，是颔首微笑地赴汤蹈火，是彻底地对现实世界的嘲笑和放弃。

神看中了海子，而不是普拉斯。

所以，海子的诗歌更加长久。他揿动语言的开关，一下子触摸到死亡，他的诗歌是幸运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