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孔子的学生曾经向孔子请教: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孔子回答说:等你死后就知道了。死亡毕竟非常强大,连孔子对它也讳莫如深,何况常人。埃及人比较聪明,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可用一句格言来概括:谁学会了死亡,谁就是学会了不做奴隶。乍一看,好像显示出埃及人的豁达,然而表象之外分明是对死亡的恐惧,才出此言。蒙田亦然,他精辟的言辞更富魅力:死将万事万物的死带走……意思是说生是受苦,死才是人类的希望。这都是哲学家在作怪,他本身是非常愿意生的,可他为麻痹对死的畏惧竟然想出各种招数,这就显得很狡黠,很老练。不是吗?他不是宣称人生是一场悲剧亦或是一种失败吗?既然如此,那么人生哪里还有最后的解脱与幸福?按他的理论,生于悲剧,止于悲剧,虚无的快乐是不存在的。
在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中,死亡是从黑暗中递过来的灯,是“清晨的黑色牛奶”这样的事物,但是我们人类必须喝它。我们经历黑暗,在黑暗中航行。
抛开大师的意象和宗教的想象,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死到底是什么?我曾一遍遍推考它的实质,总是徒劳而归;也曾沉浸古籍中,像一个考古学家仔细地抚摸那些散落在历史驿站中的瓦片、碎银、麻衣,然结果也是茫然。直到前几天,一位长辈在失去了她的伴侣许多年之后,忽然告诉我说她又看见了他的身影,甚至听到了他翻动抽屉的声音……我怀疑这是神经质,然而转而一想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心情豁然开朗: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说不定我们周围的星球都是承载时光的一列列客车,我们的音容笑貌一经发生,它就载着它们驶向远方。理论上讲,它们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然而万事万物在必然中总有偶然,说不定其中一枚星球出了问题,它突然慢下来;亦或明亮的星球偶然间将它的反光投射在原来的星球上,于是,发生过的一切又回来了。我们还以为鬼魂作祟,其实,它们只是投影而已……我们明明看见逝去的亲人走进从前的卧室,我们力图跟他说话却是徒劳,因为我们之隔着一段时间。过了一会儿,星球的反光偏离了方向,“鬼魂”又回到了途中。这就是我对死亡的想象。
果真这样,死亡该多美好啊!我们去了另外一个星球,而这星球上,我们童年时玩耍的景象,初恋时牵手的激动都原封不动地在那儿。这该多好啊!
死亡是一种景象的转移。从这个角度来讲,鬼魂是不存在的,它只不过是活着的人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所以说,死亡也是不存在的,这个地方的人看到你不存在了,并不等于另外一个地方的人看你也不存在。你的走开,正是那个地方的进入,从物理学或天文学的角度看,万物皆是替代、转换、移动,而不是消亡。
所以有必要澄清这样一种观点:看到死去的人重又出现,便以为有灵魂存在,而且它不是以肉体为依赖的。灵魂必依靠肉体思考,正如同嘴巴依靠喉咙讲话。所以说灵魂自己不会飞翔,它没有翅膀,不会无缘无故像一只鸟雀停栖在你的屋檐上,甚至也不会看穿我们的思想和需要,它没有眼睛。眼睛只有肉体能够赋予,没有一种空的、没有形体的东西盘旋在你的空间里,对你有所昭示。如果有,那只是你的幻想。我们说,死亡只是一种走动,一种快速地离开,它从一个星球转移到另一个陌生的星球,它自己事先毫无准备,就已经在那里了。而且,它们都是活生生的存在,有规律地繁衍后代,按照秩序生活:喝酒、性交、种植、收获。这里没有消亡的气息,只有麦穗的气息,生的气息。(www.daowen.com)
它们移动,以光的速度,穿越于宇宙中。而它们有时返回,则必须依靠快于光的速度。这种速度只有光质变时才能赋予景象回转,回到来时的星球上。于是消失的时光重又捡回,但记住,它只是岁月的拷贝,没有主创性,没有赋予它独立存在的权力。一切都是过去岁月的一幕。所以幻想跟“鬼魂”沟通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也就是说它会无视你的存在,而只专心于自己的返身游戏,有时候你看见他在你桌上坐下来喝酒,牌子还是过去的酒,你想敬他一下,那是不可能的。今天的酒,无法掺和过去的酒,它们之间隔着永恒。也就是说,只有今天你的酒,洒入今天的杯子,最终拿起杯盏的一定还是你。因此,在祭祀中敬酒是虚伪的。故人的杯盏是过去的杯盏,而且,他们喝的是过去的酒。
因为,从物理学的角度考察,你走后妄图碰到比你先走的亲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走是转移,星球的反光再也不会轻易将影像反射到移动的物体上,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你只有碰到自己过去的可能性,因为你之身体对于走动来说,是相对固定的,依然可以承载反光。这样,在偶然的情况下,你追上时光的步伐,看到乳臭未干的你。成熟的你与幼稚的你邂逅,在星球的虚无之中,你们依然只能以形体的形式并存,而不能以思想的方式。你只能看,而不能感悟,直到时光再次走入它正常的轨道。
死亡比活着难过,这是肯定的。死亡,它既然是一种永远的离开以及无限的影像拷贝,因此它必定也是永恒的。作为一种永恒之物,它本身没有死,没有离开对离开的否定,只有移动对于静止的否定。因此,死亡它肯定没有生之快乐。世界上没有永恒的快乐,相反,爱情是不永恒之物,它的短暂性赋予了人类最大的快乐。
从现象上讲,死亡就是不断地在途中。在途中、在生中看来,是一种快乐,因为它有一个目标,譬如说终点、车站、码头。而在死中就不同,它是不断的,没有尽头,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妪手中的棉线,不知今夕是何年。它已失去了动机和功利,因此它就是虚无。在生中一名诗人的虚无可挽救他的诗歌,因为有死强大的现实逼近在眼前,他掉入言辞的陷阱、感觉的深渊与时空的氤氲,而死亡的虚无不同,它是真正的虚无,毫无边际的虚无,它没有死亡来拔回和提升,因此也就永远在堕落中。也就是说,它没有墙壁,没有纪律,没有岸……它就是在途中,就像水与云的转换,哪怕中间有雨的媒介,又有何用?
所以说,死亡就是快乐这样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死虽然没有死亡的概念,然而它也没有生的概念,没有新鲜的事物冒出来,没有破土而出这个事件。它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发芽、生长,它的发芽、生长是生之发芽、生长的翻版。没有一亩水稻可以收成时去秤谷子的重量,谷子的重量在过去已被秤出,现在死的使命只是将它们重新演绎一遍;同样,死亡也没有发言权可以决定谷子运向哪个粮仓,一切都似乎早已被安排好,死亡要做的只需按部就班,重复原来的动作。可以赞成这样的观点:死亡是陈旧的新鲜。新鲜是现象,陈旧才是本质。
也必须承认,死亡是对生赤裸裸的抄袭,没有模仿,而且它也不是摘录,它是全盘接受,因为它本身没有思维,因此也没有意识。欣喜的是,死亡作为一种存在,它虽然不快乐,但也不痛苦。痛苦要到有快乐时才发生,死亡既然与快乐无缘,痛苦也不会光临它的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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