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刚刚跨进“大学之门”的当儿,那股劲头是和现在大不相同的。那时好像看戏法,一切隐秘都藏在背后还未戳穿。眼睛睁得圆圆的,无论对什么都觉得新鲜。甭说别的,就是那满墙花花绿绿的通告也足够吸引我这个乡巴佬了。什么同乡会啦,校友会啦,××学会……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同学们先后被邀请赴会了,那时我真有点羡慕,每天我的眼光总不放松校门外的墙壁,唯恐错过被邀请的机会。
那天“××省同乡会迎新及改选大会”的通告陡然出现了。心里立即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亲切味儿。抖一抖身上的灰尘,换一双新草履,按时出席。
会场鸦雀无声,在角落里有三五个陌生的面孔,心想莫非弄错了。可是门口明明白白贴着“××省同乡会会场”的字样。别是还不到时间吧,禁不住走过去和那几位早来的攀谈:“请问不是规定一点钟开会吗?”
“规定是一点,正式开会得到两点,向例如此!”
是的,向例如此,事已成“向例”,则非同小可,不合理也得说合理。何况这种“向例”已有历史性的伟大意义,那就无怪乎“大学先生”们(本地老百姓赐大学生的雅号)也“向例”翩翩而来迟了。
在那一次的“会”里,我对一切都觉得陌生和新奇,因为那是我自呱呱坠地以来头一回参加了百余人的同乡大会,换句话说,就是开了眼界,饱看了一套生活中的新戏法。
会上最后一项精彩的节目是改选。会场莫名其妙地骚动起来,有一伙“绅士味”十足的人在座位间穿来穿去。当我刚刚领到一张选票的当儿,一位西装粉面的漂亮同乡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纸片,低声说:“就照这上面的名字写票吧,有你的便宜。”还没来得及仔细瞻仰一下那纸片上的“芳名”,另外一位长衫油头商人型的同乡也给了我一片纸:“喂!必须照这上面写!”那好像是长官在命令部下的口吻,又似乎是他的腰里早已插着一把手枪做后盾。
……
无论如何吧,我当时手足无措,不知所从了。两片纸上排列的“大名”不一样,心想照第一张抄写选票,说不定有碗羊肉泡馍;然而若不照第二张写,就许挨顿揍。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猛抬头,两对眼睛由不同的方向投射过来。嘿,原来人家还监视着呢!管他的,千脆放弃权利。不知怎的,那会儿我偏偷犯了牛脾气,把那张选票和列有“大名”的纸片狠狠地都团在手里。承受不住那两对高贵眼光忿怒地责备,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汗珠儿顺着脸颊流下来。
谢天谢地,好容易盼到散会了。我好像一个被赦的囚犯,随着人群溜出,带回一身臭汗,一肚子花生米。
这可如何是好!真没办法,我这个人的牛性子总也改不了。白吃花生米,看完戏法,还不知足,总想知道戏法的奥秘。天下没有骗住人的戏法,任凭你是怎样有本事的魔术家,日久天长总要露出背后美妙的景致来。(www.daowen.com)
所谓“同乡会”者,当然有“会”的奥妙在焉,利用“会”可以泡密斯[1]此其一;可以演戏赚钱,此其二;可以弄一年“会费”吃“青年食堂”[2],此其三;可以扒同乡中显贵之门作为进身之阶,此其四;可以纠合一些无聊分子必要时作为威吓的打手,此其五。此五点,就无怪乎“大学先生”们趋之若鹜了。
不过,若所谓“会”的奥妙如此而已,我想还是以不“会”为好。没有捧场的,戏法终究是变不起劲。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您是个无聊的人为消磨无聊计,明明知道这套戏法的秘密,偏偏高兴去看,既甘心受欺,并安于自欺,那就另当别论了。
1944年西北大学文理学院门前墙壁上,贴出“星社”主办的大型壁报吸引了许多同学。其中《看戏法》这篇杂文如锋利的匕首,刺中某些“大学先生”的痛处。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河北省(即××省)同乡会的通知,无形中我被剔出了河北同乡会的行列。那些自称是我的老乡的头面人物,过去见面亲热无比,现在横眉冷对,怒目相视。这下子,戏法看不成了。
可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过多久,东北同乡会又找到我,负责人叫刘敌,入学时我就认识他,入学后又住同一宿舍,是个老实正派的人,我们很谈得来。他知道我出生在满洲里,在那里度过童年,就动员我参加东北同乡会。于是,我就成了流浪关内的东北老乡。
那年“九一八”,为纪念国耻日,救济流亡的贫苦同学,准备举办义演,演员由同乡中选拔,决定演出话剧《雷雨》。最初安排由刘敌扮演鲁大海,由我搞剧务。后来因为我对情况不熟,我俩换过来,刘敌专门搞剧务,我演鲁大海。《雷雨》已看过多遍,向来未演过,但鲁大海这个角色我很喜欢,演得经心,受到导演的认可。
戏排好,队伍拉到汉中正式演出。海报贴出了,票已经卖了,突然官方勒令禁演,说《雷雨》在抗战前是禁戏,现在仍是禁戏,学生也不能演。
这可怎么办?刘敌说:“到了这一步,咱们不能罢休,改排别的戏,一定要演出!”于是,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日夜赶排《金玉满堂》。演出总算没有被扼杀,达到为流亡贫苦同学筹集救济金的目的。
事后,刘敌打听到这是河北同乡会的头头疏通了汉中官方做的手脚,他们是和我作对,是我连累了东北同乡会,我向刘敌道歉。
刘敌对此毫不介意,他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复杂!老兄,做个生活的强者吧!”
新中国成立后,听说河北同乡会某些头面人物,原来是国民党特务。1946年西大学潮时,他们罪行累累,受到人民的惩罚。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