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随想录》五集，我在1987年患病前就买下了。当时还在工作，杂事也多，每天不得闲。偶尔翻阅一下，爱不释手，就是没有时间读下去。最初患病住院那两年，很想从头读起，但思想不能集中，看这种书要动感情，大夫不让我激动，又一次没有看成。直到去年（1991年）10月振强和虹儿由瑞士休假回来，我回家去住。在书橱内我找到了这五本小书（装订得小），如旧友重逢，从第一集读起，每天读一二篇。从此就被它们吸引住了。

回医院后一整个冬天，我蛰伏房内时而写作、复信；时而忙着把借来的书看完；每天又要及时翻阅订购的报纸杂志。这样，直到前两天，冬天都过去了，我才将巴老巨著五集从头到尾全部读完。我读着《随想录》，感到跳跃在字里行间的那颗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心依然那么强烈，他的思想依然那么年轻、充满活力。

巴金说：“我仍然担心我的文章对读者会不会有帮助，会不会有启发。”

我说，巴老，请放心吧，你历尽坎坷，用尽一生心血写成的书，是拥有广大读者的。我这个年已古稀的瘫病人，就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早在20世纪30年代在北京师大附中上学时，我就读过你写的《家》《春》《秋》等书，背离了封建家庭，走上革命道路。你现在是一位世界著名的伟大作家，我不过是中共一个普通党员，但我们有一点是共同的：你一生探索的、追求的，也是我一生探索的、追求的。

直到今天我还和你有心灵上的共鸣：你那样珍惜依靠药物延续的生命，每天仍用颤抖的手不停地写，要写出真话。这也是我的最后一点心愿啊！……

当然啦，我不是作家，就是写出真话，也不可能出版问世，广而告之。但我有真话要讲，有真情要发，我也要不停地写“不让靠药物延续的生命白白浪费”（《随想录》第5集81页）。我也要像你一样锻炼自己的耐力，希望“走”得平静、从容。(www.daowen.com)

是的，我也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我过去和现在都从你的书里得到了力量，从你的文章里得到了启发。

我非常爱读巴金的书，我更敬佩巴金的为人。《随想录》中处处可以读到他剖析自己、责难自己的真心话，第5集《怀念胡风》一文中有这样的剖白：“……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想讲真话，也想听别人讲真话，可是拿起笔或者张开口，或者侧耳倾听，才知道说真话多么不容易。”（《随想录》第5集176、177页）

这些话出自作者心灵深处，是那伙对别人落井投石的人说不出口的。他们只会说假话，不会也不能讲真话。但历史是改变不了的，谁好谁坏，谁是谁非，是真是假，历史终究会作出结论的。

199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