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接挚友寿孝鹤来信,信中提到“五十多年前,每逢‘五四’我们要绝食一天,沿府右街、西四大街长跑。一不忘日寇侵略之国耻;二锻炼身体以待来日报效祖国。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理想部分实现了。”
他的来信唤起我对往昔的回忆。真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我和孝鹤是北平西直门南草厂小学的同学,他比我高两班,和我堂姐齐书荆同班。小学毕业后,他考上北平市立三中。三年以后,我在师大附中的同班好友张树东转学上了三中高中,也结识了孝鹤。于是,我们三个人,加上孝鹤的同班同学李瀛,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在假日经常相会。在日寇占据我东北三省,染指华北时期,我们义愤填膺,苦闷异常。除去绝食长跑之外,我们还经常骑车去玉泉山,用冰凉的泉水冲洗全身,去香山爬“鬼见愁”,以锻炼身体和毅力。
孝鹤接触进步书刊最早,他曾通过树东借给我一本巴金的《家》。读过它以后,我开始萌生反封建、争取个性解放的意识。觉慧是我当时崇拜的偶象,我决心走觉慧的道路。
每天放学以后,我就钻进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图书馆,寻找所有巴金的著作。听说巴金的笔名是巴枯宁和克鲁沧特金两人的名字合成的,我就搜这两个人的著作。读的这些书,使我在反封建的意识上又增加了虚无主义的色彩,我决心设法摆脱封建家庭的桎梏。
孝鹤三中毕业后,毅然投向大后方,考入西北大学。他给我们来信动员我们去大后方上大学,不要在沦陷的北平做“顺民”了。
树东和我报国心切,准备到大后方报考空军驾驶员。计划动身时,他的在冀中打游击的姑母要来北平,我俩又改了主意,决定等他姑母来北平后随他姑母去冀中打游击。左等右等,十几天过去了,不见他姑母的踪影。于是,我们先后去了大后方。他考取了留美航空军官,我因视力不及格没有考取。他去美国学会驾驶飞机,学成回国不久,抗战就胜利了,他那杀敌报国的宏志未能实现,遂转入民航。
1946年12月14日树东驾机失事,不幸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当时我正在晋冀鲁豫解放区《人民日报》社编辑参考资料,翻阅国统区“中央社”的电讯稿,忽然发现一架飞机在江苏宜兴地区失事机毁人亡的消息。死亡人的名单中有副驾驶张树东!
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我希望这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但这也不能使我心情平静。那些日子我如呆如痴,很难解脱内心的悲痛。我想不到北平一别,我们走了不同的道路。如果当年他随姑母去冀中的心愿能实现,我们一定会走上同一条道路的。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重感情的热血青年啊!
李瀛是我们中间最年长的,很少说话,但说出话来非常幽默。他喜欢理工,到大后方后进入了西北工学院学纺织。新中国成立后在天津、陕西咸阳等地纺织系统的学校执教。1956年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1958年回河北望都农村劳动改造,乡亲们欢迎他,待他很好,不让他干重活,让他教学,让他开抽水机……但这也不能弥补他心灵上的创伤。几次回陕西咸阳申诉都没有结果。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得到改正,但也不能回原单位工作。这些年我没有见到他,很是思念……(www.daowen.com)
王孝鹤西大毕业后拟去延安未能如愿,滞留西安,在《西京日报》任助理编辑,同时与地下党联系,办进步刊物《流火》,后来在开封入党。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人民日报》国内资料组工作。1966年4月突然匆匆调《西藏日报》社任编辑部主任“支边”,我闻之吃惊并为他担心。他已经45岁了,身患肝病、高血压,在那高海拔地区工作身体吃得消吗?他调西藏不久,即发生“文革”,受到冲击。
孝鹤老成持重,毅力坚强,生活道路上几经挫折都未能扳倒他。他勤奋好学,富有钻研精神,是个埋头搞学问的人,离休这几年编写《读报词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资料手册》《中国省市自治区资料手册》《二十世纪中国大事记》等厚厚的资料书若干册,均已出版。现仍不知疲倦地每天笔耕不辍,我相信他的心境正如他在来信中最后所说:
“……我们为这个历史大趋势推波助澜,不管力量大小强弱,就生活得有意义,就生活得充实,保持了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本色,就能进入安贫乐道的境界……”
是的,经过“文革”我们活下来,本色未变,这是十分值得欣慰的。
病中友人来信对我异常珍贵,它抚平往昔坎坷道路上的精神创伤,驱散潜伏在心中的阴影,给予我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真诚的友情是须臾离不开的祛病良药。
199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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